室外朔风不息,室内却燃着红炉炭火,一缕馨香从香炉中袅袅而起。
若虚先生与计无双相对而坐,皆是默然不语。
最终还是计无双打破了这沉寂,涩声道:“若虚先生,你真的...要将一切都押在你的那个小徒儿身上么?以你的大才,不管投向哪方,都是不容忽视之人,更别说...你的手中还掌握着百家万藏!”
百家万藏,便是当年百家争鸣所流下来的智慧结晶,不仅有不同流派的政见,更有数不清的方术、武艺、机关、药理、农学、仙道、符水、鬼蜮等等各方面的知识,能够掌握这些书籍,不啻于掌握了前人千年间留下来的宝藏!
可若虚先生却微微一笑:“我若要支持皇帝,何用现在才去押注?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在十年前!”
计无双是个聪明人,他立刻便领会了若虚先生的意思。是啊,若是他想要在朝堂上押注,那在先帝建在之时,便可投向定陶或中山一方,何用等到现在?
但是他方才所说的,仍然让计无双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若虚先生竟然想扶持他的弟子杨熙成为皇帝!
“他...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你对他下这样的重注?”计无双感觉冷汗从自己的额角悄悄渗出。
若虚先生笑而不语,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宗室。”
计无双大惊道:“他...他不是跟着你姓杨吗?为何会是宗室子弟?”
若虚先生道:“他的出身你暂且不用过问,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与我一道,搏上这一搏吗?”
计无双脸上犹疑之色一闪而逝,忽然道:“我有什么好处?”
若虚先生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计无双恨声道:“现在百家盟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小娘子考虑的自然是百家盟的存续,所以才与刘子骏合作,想要争得皇家对百家盟的认可。那些人丁稀薄的小派系,却只想隐居图存,便是小娘子也使唤他们不动。而还有一些人,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向张逸云,向长安的游侠儿复仇!”
若虚先生微微颔首:“那你呢?你是哪一派?”
计无双茫然道:“我?我身为兵书一脉的孑遗,只求能保住祖宗传下来的学问,教授几个弟子,还能有什么所求?”
原来这兵书一脉上承西周吕尚,传下无数兵家谋势,但书简散佚,不能尽考,传到今日,也只有孙武子之后的兵书有残简留存,其他势道技巧均是口口相传,也只有兵书一脉仍然珍视这些谋略技巧。
但后来民间禁武,兵家遗传非皇家不得收藏,这兵家后裔也便日渐稀薄,传至今日,兵书一道几乎成为屠龙之术,在民间毫无用处,传至计无双这一代上,只剩了他一个末裔。
所以他平时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只是怕别人小瞧了他兵书一脉,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如果再无后裔继承他的学问,这兵书一脉便要从百家十二派当中除名了。
虽然他对手下六名弟子动辄打骂,但实际上对他们是爱护有加,恨不能将一身绝学都传给他们。无奈人有贤愚之分,这六名子弟资质平平,武学倒是学得不差,可是战阵攻伐的道理,却是十分之中只能听懂二三分,继承兵书一道的绝学那是再无可能。
不过这次小娘子派他来寻张逸云晦气,自己六个弟子当中折了三个,仍然使他痛彻心扉。
若虚先生长笑一声,道:“你想要传袭兵家绝学,这又有何难?若你能助我,不管成功与不成,我都可以打开百家万藏,将其中兵书借你一观!”
计无双忍住心中惊喜,颤抖着说道:“我...我怎么知道这百家万藏,是不是真的存在?”
若虚先生捋须道:“孙武子之前,有田完计册九篇十二卷,你可知道?”
计无双大惊道:“《司马穰苴法》不是只有三篇么?哪里有这许多?”
若虚先生并不答话,在茶盏之中沾了些茶水,须臾便在桌上写下一篇文字。
计无双慌忙去看,只见若虚先生写道:“征如田亩,岁在黎庶,郊猎之变,欲以扶苏,兵戈四起而不能威服四境者,非有功之君...”
他越看越惊,只觉这篇文字恰好补齐了司马法当中,备战篇与黩武篇之间的残缺,使他研习司马法时产生的很多疑惑都迎刃而解,待要再次看时,那水迹已干,字迹也已不复存在。
他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对这百家万藏的存在再无一丝怀疑,也终于确认了若虚先生真的便是那司书之人。
“先生既是司书人,为何不对百家盟稍加援手?”计无双忽然道,“二十年前,那张逸云一人单剑,杀了盟中许多中坚,如今盟中的生存境况越来越残酷,正需要先生的帮手。”
若虚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司书之人,传承的是书卷和学问。百家盟是存是亡,与我有何干系?”
计无双早知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亲耳听到,仍是叹了一口气,只觉这若虚先生实在是残酷无比。
但是若不残酷,又怎能不为外物所动,一心传承百家的学问?
若虚先生目光炯然,继续说道:“而且这书本和学问,也不是什么必须传承下去之物。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学问源流,最后总会殊途同归,或者被其他的学问代替。既然如此,传承不下去的学问,必有他传承不下去的道理。与其拘泥守旧,何不向前看看未来之世?”
这番话可谓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连计无双这等狠人,听得也是心中暗惊,不由得开口问道:“说这话的...是谁?”
若虚先生道:“你必然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此人姓王,名莽,字巨君。”
是他!计无双心中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道:“好,计某但凭先生吩咐。先生如今要我做什么?”
若虚先生长笑一声,道:“雷狼那厮偷袭于我在先,又逼我以武力与他相抗,屡屡让我陷入被动境地。现在既然得你之助,那咱们便先找他报仇!”
计无双心中一凛,知道这若虚先生算无遗策,以武力与人对敌终是落了下乘,那雷狼能够以一己之身,搅乱这长安草野,两度逼得这若虚先生出手对敌,也当真是了不得了。
他昨日折了三名弟子,其中二人却是坏在雷狼手里,此刻听说若虚先生要先找雷狼报仇,登时再无疑惑,沉声道:“好!就找那雷狼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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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杨熙正走在去往暖玉楼的路上。
先生与那叫做计无双的老者打哑谜一般说了几句话后,忽然将他遣出,让他去暖玉楼找莳妈妈,听她吩咐。
杨熙见这计无双与先生并没有要动武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听从先生的安排向那暖玉楼而去。
此时刚过午时,暖玉楼还没开门,但杨熙一走到近前,便看见一位披着狐皮围肩的女子立在后门处等待。一见他来,那女子便笑着迎了上来,口中道:“杨公子,你可来了。”
杨熙看着女子的笑脸和唇角呼出的白气,认出这是楼中的姐儿江离。他连忙作揖道:“劳烦姊姊在此久候,惭愧,惭愧。”
江离见他谦恭,不由得掩口笑道:“杨公子就会哄着咱们开心。还是快进去罢,妈妈还等着呢。”
杨熙跟着江离走入楼内,穿过庭院,一路走上二层阁楼,只见中间正房之内,几名姐儿正在门外窃窃私语,一见杨熙前来,都笑着散去了。
江离在门上轻轻一叩,内中立刻便有人将门打开。
门一开时,里外二人同时一惊,想不
到竟会在此处看到彼此。
门里出来之人竟是杜小乙!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发问,均是摸不着头脑。
杨熙仔细看时,只觉得小乙脸上有些泛红,再往屋内看去,只见内里是几位女子,难怪小乙在房中如此的不自在,他一敲门便迫不及待打开。
杨熙进入房内,只见居中坐着一人,乌髻如云,珠翠连缀,一袭深衣拖在地上,看上去慵懒无比,但眉宇间却有一丝怒气。
她的旁边是两名美貌姐儿,生得一般无二,竟是双胞姐妹。这两人一人立在莳妈妈之后,一人跪坐在她的脚边,轻轻为她捶捏肩腿。
在她们对面,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儿,一人荆钗布衣,跪坐于地,一人衣衫破旧,侍立在旁。仔细看时,杨熙发现那跪坐女孩双手双脚被绳子捆缚,不能动弹,再看她脸庞,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人竟是小乙追踪的那个女孩!
小乙竟真的将这女孩捉住了,可为什么她会在这暖玉楼中?为什么又是先生让他来这里?
杨熙正满心疑惑,那莳妈妈忽然开口道:“熙儿,你先生让你来这里,问这小丫头话。他说由你来问,说不定可以问出点什么。”
杨熙更感疑惑,为何自己问就能问出什么?
“莳姨,她...她说过什么了吗?”
莳妈妈满脸嫌恶地看了一眼那跪坐在地上的倔强女孩,冷声道:“这丫头油盐不进,什么也不肯说。”
然后又转向那侍立的破衣少女:“你这小蹄子,人家拿你当人质,你却还以为她会听你说话呢?快滚回厨房去罢!”
那少女浑身一颤,看了一眼跪坐的少女,又偷偷瞟一眼小乙,回身走出门外去了。
小乙这才走上前来,低声道:“杨兄,这位...这位小沁姑娘是雷狼的徒弟,应该知道他的下落,但我们百般询问,她却什么也不肯说。若虚大人便说让你来问,或可问出点什么。”
他将杨熙拉到一边,简单地将这少女被擒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
莳妈妈在旁冷哼一声:“若是将她交给我来炮制,不用一日之间,管教她是个铁娃娃都要开口说话!也不知道杨洵到底在想什么,却让你来问话。”
少女脸上仍是倔强神情,但眼底却有一丝恐惧一闪而过。
杨熙心中苦恼,也不知道先生的用意何在。不过将这样一位少女交给勾栏处置,也确实太过残忍了一些。
为何先生会认为自己能问出点什么呢?
杨熙看着地上貌似娇弱,实则顽固非常的少女,忽然想到了她与尹墨郡主的关系。
他与尹墨郡主熟识,这是谁都没有的优势!
“你若不说出雷狼的下落,”杨熙忽然开口道,“那我只能去问尹墨郡主了。”
其实他这只是虚言恫吓,尹墨郡主顾及师徒之义,必然也不会透露雷狼的下落。
但这个少女不知道他与尹墨郡主的关系啊!
果然,少女听了这话,虽仍是闭口不言,但是娇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杨熙见有效果,立刻循循善诱道:“或者你不愿透露他的下落,能不能告诉我们雷狼的真正目的?他究竟是要杀谁?”
少女仍然不答,但是双目之中的身材似乎已经略有动摇。
杨熙心中暗喜,忽然道“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们只能认为,他是来行刺天子了!若是以这个罪名将你交出去,你可知道后果?!”
是的,杨熙知道雷狼想要谋刺天子,但是他听了小乙所说,知道这小沁所提的诡异的“一月之期”,立刻便已断定,雷狼来到长安另有别的目的!
少女小沁听他说出这话,忽然面色大变,不过嘴唇却是越抿越紧,有如一块万古不化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