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杨熙几乎未曾合眼。
地动之灾并未波及杨府,但若虚先生仍然不知所踪。从房中一切如旧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自行离开。
虽然先生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是他身子还未尽复,本该继续在家休养。
究竟是什么急事,才让他连个讯息都不及留下,就这样不告而别?
杨熙隐隐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绝不敢将先生离开之事透露给别人,所以也没办法出去寻找。
他的心中满是担忧,整夜里一听见有什么响动,便警觉地翻身而起,竖耳倾听。
但是眼看长夜过去,先生也未曾归来。杨熙实在撑不住,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晨光方露,就听外面喧闹不绝,杨熙终于忍不住走出门去,探看外面情形。
出门之后,杨熙不禁一呆,没想到地动天灾竟造成了如此大的影响。
放眼望去,街市之中能看到好几处地陷,处处可见倒塌的房屋。断壁残垣间,一些失去家园的百姓木然地游荡,试图从瓦砾间挖掘残留的家当什物。
侥幸逃过天灾的人们看着这些受灾之人,脸上皆有悲悯之色。
百姓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又碰上这种天灾,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外面的喧闹声来自一群金吾卫的兵丁,他们昨日追捕逃犯未果,没有抓到一个活口,此刻又在城中排查。
大灾之后,守军又来盘查,当然弄得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但是此时杨熙顾不上为他人悲叹,只是到处寻找,期盼看到先生的踪影。
杨熙跟着喧闹的人群走了一阵,不觉走到市上广场,只见前面有不少闲人聚集,不知在围观什么。
他心中一动,也挤过去探看,但看到前面景象,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在广场中央搭着一个低矮的木台,木台上竟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具尸体,看那尸身之上皆有刀剑外伤,死状均是凄惨无比。
杨熙看见,其中一具尸体甚至四肢尽断,喉咙切开,似乎是被人虐杀而死,那惨状让他瞧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这是弃市啊!
杨熙看到尸身旁边还站了两名军士,才突然反应过来。只有逆贼罪犯,死了之后才会这样被曝尸于市,以警世人!
这时,只听台上的一名士兵高声叫道:“昨日几名贼人城外相殴,我等奉天命捕拿,获此贼徒,弃市示警,以儆效尤!”
“此外还有数名贼人走脱,一人名叫雷狼,是西域胡人,一人名叫张凌,是中原人,若有此二人下落,报上有司,赏!隐匿不报,与贼人同罪!”
杨熙心中猛地一惊,才知昨日那雷狼竟在城外现身!
张逸云为何也在城外?他与雷狼究竟是敌是友?这些被弃市之人又是什么身份?一时间杨熙陷入迷惑之中,但又隐隐觉得,这雷狼和张逸云昨日现身,可能与先生突然失踪有莫大关系。
难道先生也知道雷狼下落,去找他报仇了么?杨熙心中狂跳,
但又不知如何去验证。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少年从木台下一跃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年便已越过围观众人,跳在台上。
守卫二人见竟有人跳上台来,不由得心中大惊,正待阻止,那少年却已奔进尸堆,不顾血污,抱起那手足喉管皆断的尸身,放声大哭起来。
“哪里来的小子?为何抱着贼人的尸身哭泣?难道你也是贼人一党?”那守军见这少年来得蹊跷,不由得心中紧张,将手中长矛对准了那少年的后心。
少年边哭边喊道:“徐三爷,你死的好惨、死的好冤啊!不仅被贼人凌虐致死,还被当作叛贼弃市示众!”
那兵丁听他哭喊,心中一惊:“兀那少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不都是人犯尸身么?他究竟是何人?”
那少年哽咽道:“徐三爷怎么可能是逃犯!他是徐记米行的主人,昨日去义庄送米,不幸遭遇贼人,惨遭杀害,怎么还被当作贼寇!”
众人听了,皆是大惊失色。这徐记米行的徐老三,市上许多人都是认识的,但他的死状实在是太过凄惨,许多人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是以竟没有人认出他来。
此刻经这少年一哭,大家纷纷细看,才看出这尸身真的是米行的徐老三!
难道真如这少年所说,是官兵错认,将这徐老三当了人犯?还是说这徐老三本就是贼途?众人不明就里,一时间议论纷纷。
那守卫尸体的兵丁心中大惊,但又不能承认是他们认错,只得硬起头皮,对那少年喝道:“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也许你便是那贼人的同伙!且随我们回营里走一遭!”
眼看着少年惹祸上身,众人有的暗赞这少年的勇气,有的为他扼腕叹息,但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那少年一抹眼泪,大声道:“走到哪里,我也还是这话!徐三爷对我有恩,我断不能容他死后还被当作贼寇,有污声名!还请官老爷们慈悲明鉴,为徐三爷洗清冤屈,得以入土为安!”
那些兵丁哪里听他说话?皆是擎起刀枪,向他逼近过来。
杨熙在一旁瞧得气闷,不由得越众而出,大声道:“这少年冒着被误会的风险,也要站出来为这徐老三洗冤,此乃义举,又有何罪?在下尚书署杨延厮,愿为这小兄弟担保!”
少年见有人为他出头,不由得心生感激,但一看杨熙的面容,却忽然呆住了。
怎么是他!
这少年正是东市游侠杜小乙。
小乙一眼便认出这为他出头之人,便是当年在城外茶棚救过他一命的少年,也是那日自己与杜稚季一起逃出长安之时,那追捕他的杨功曹!
那些认识徐老三之人听了杨熙这话,顿觉脸上羞惭。徐老三素在市上卖米,从来童叟无欺,人缘极好,但他死后被污为贼寇,却没人敢为他伸冤,只有这个少年游侠不顾一切底站了出来,真是羞煞人也。
此刻有朝堂官员愿意出来作保,顿时有人也小声说道:“这徐老三是个本分生意人,也许不是贼匪,还请官爷明查
。”
众军见众人开始鼓噪,顿时恼羞成怒:“杨郎官,你一个内朝官儿,却管不得我们金吾卫的军务!不管你怎么说,此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审讯的。若他没有问题,我们也不会为难于他!”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是将杨熙的后话全数堵了回去。
杨熙知道,只要被金吾卫带回行营,那便是没问题,也得先脱一层皮了。
他正想着怎样帮助这个少年,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醇厚温和的声音:“慢来。”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个中年文士越众而出。
士兵们屡次遭人喝止,性子焦躁起来,本欲大声喝骂,但一见来人,脸上皆是一惊,均收了兵器,拱手作揖道:“新都侯大人!”
来者是新都侯王巨君!
一时间不光是众军士作揖,周围众人皆是纷纷让开道路,有人口中称:“王大人长乐。”有人道:“大司马万安。”还有的黎民直接拜伏于地,向着他磕起头来。
王巨君的德行举世称道,声望隆盛无比,每当有灾祸,他总是第一个带头募捐,拯救百姓于水火,昨日地动,更是打开族庄,让无家可归的受灾之人暂住,是以此时一见他来,众人如同见了神仙圣人,礼拜不休。
王巨君受到众人礼拜,一边道“大家不必多礼”,一边走到台前,看着那垂泪的少年,又回头看看一脸义愤的杨熙,忽然微微一笑。
“在下不才,也愿为这少年担保,众位军士可否赏在下一个薄面?”
薄面?虽然此时巨君称病在家,王氏势力也大不如从前,但是这人仍是无人敢轻视的一位重臣!若连他的面子都算薄面,那朝堂上的重臣,大半都没有脸了!
那卫士面露难色道:“大人,不是我们要与这少年为难,是因为他所说的事不知真假,我们也不知这尸身是不是贼人,此事事关重大,不由得我们不谨慎辨析。不过有大人这句话,我们定不为难他便是了。”
这军士说出这话,已是非常给面子了。
但王巨君又是一笑,道:“这少年所说的话,绝不会有假。因为昨日正是这少年,在御前纠举钦犯,你们才能找到这些尸身。他既是纠举之人,又怎么会是贼寇一党呢?”
众军之中,有一人昨日随驾护卫,经巨君这么一说,仔细打量了小乙几眼,啊的一声道:“没错!昨天就是他在御前纠举,还得了天子御赐的民爵一级!”
听他这么一说,众军再无怀疑,那对正问道:“好吧,既然你是纠举之人,又有两位大人为你做保,我们便信你所说。你要将这尸身如何处置?”
小乙垂泪道:“徐三爷于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弃市受辱,我要将他的尸身带回好好葬了。”
说完,他不顾尸体恐怖,扯下半幅衣襟,将之缚在背上,转身离去。
众人见他如此义气深重,无不悚然动容,皆是避往两侧,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杨熙听说他竟是纠举逃犯之人,顿时对他留上了心。此刻见他离开,连忙从后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