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小乙随着韩狗儿追出门去,不防迎面走来一人,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武艺已有小成,虽然在忙乱中,但也不至于与人相撞。但他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自己的熟人燕翅儿,不由得脚下一顿,任他撞上前来。
燕翅儿装作与他素不相识,只是步法一晃,便与他擦身而过。
瞬间小乙只觉手中多了个硬物,便想也不想收在袖中,然后继续向着韩狗儿奔走的方向追去。
韩狗儿以袖掩面,踉踉跄跄急急奔走,虽然醉意明显,但行动却是极快,三转两转便回到自己的窝棚之中,小乙连忙跟上,也钻入棚内,扯上门帘。
“小子,我演得像不像?”面前那人抬起头来,忽然对着小乙一笑,却不是韩狗儿,竟是张逸云!
小乙却丝毫没有惊讶,因为这原本就是计划好的,他看着面前的张逸云,不由得赞道:“像,太像了!我都没看出,那时前辈和大兄是怎么调换的身份!”
原来众侠计议,要在今日趁着城防空虚,让逸云逃出城去。那徐老三驾车出城,只为引人注意,其实逸云并未在车上藏匿。小乙与韩狗儿去西市出头露面,在秋蓬酒家饮酒闹事,也为了在市上留下踪迹,让人不致怀疑。
而实际上,韩狗儿饮酒之后便在酒窖内躲了起来,奔出酒家的,却是与他穿着一般衣物的张逸云!
现在城中有不止一个势力在寻找逸云,都以为他伤势未愈,只能靠别人运送出城,或是不知藏在哪里养伤,却再也想不到,他那怪物一般的体质,伤处早已好了大半,特别是腿上断骨长好,便能自由行动。
借着这个盲点,张逸云竟在秋蓬酒家之中扮作韩狗儿,行那偷梁换柱之举,然后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走来东市之上!
逸云与韩狗儿身形相似,逸云遮了脸面,又专捡无人处走动,是以一路走了回来,竟是没有一人看出破绽,只道是韩狗儿回家。连小乙早知端倪,又是一路跟随,竟然也没瞧出任何破绽,不由得对逸云大为敬服。
突然他又想起方才燕翅儿暗中递给他一件物事,既然如此匆忙,肯定无比要紧,赶紧便从袖子里拿出来看。
那是一片竹签,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文字。
小乙半个大字也不识,见了这东西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竹签递给逸云。
逸云见他窘状,不由得哈哈一笑道:“文字还是有必要学一学,总要识得自己名字不是?”然后才去看那竹签,只见上面写着“鬼在西南井中”几个字。
“西南井中?”逸云微一沉吟,忽然问道,“东市与南市交界处,接近夕阴街的方位,那座颓宅还在么?”
小乙回忆了一下:“那里确实有座废宅,院内好像有一口枯井,但是可能怕小儿玩耍失足跌下,早已用巨石封上了。”
“只要有井在,那就没错。”逸云一笑,长身站起,一瘸一拐当先走出门去,“咱们去看看!”
小乙不及阻拦,只好带上一些必要什物,又将那屡次救得自己性命的锋利断剑插在腰间,赶紧跟着逸云走出棚外。
东市是胡爷的地盘,韩狗儿又是市上霸王,早早在四围做了安排,遣街市上的混混来往警戒,驱散行人,是以逸云出来,也没什么人看见。
小乙见他虽然腿脚仍不甚便利,但行动警捷敏锐,只在街角树影中穿行,便是白日行走,也如鬼魅一般,难辨踪迹,不由得放下心来,远远缀在后面往西行去。
不一时两人来到东市边缘那口枯井旁边。这枯井本在一所院落之内,但那院落不知多少年前便已无人居住,围墙皆已坍塌朽颓,除了四围的孩童有时翻过断墙来玩,平时此处也是了无人迹。
逸云看了这座废宅,不由得勾起回忆,笑对小乙说道:“你可知这宅子是什么人的?”
小乙赧然道:“小乙刚来长安不到两年,却是不知那些昔年旧事。”
逸云叹道:“这是先帝时右将军史成立的旧宅。十二年前,那史成立在朝上与人结党营私,陷害了一位重臣,没想到那位重臣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又是一位高手,竟一人单剑杀上门来,将这史成立屠了满门!直到现在,他的这座旧宅,也没人敢来居住,只能任其自然朽坏。”
他所说的,便是若虚先生的旧事了。
小乙虽不识得若虚先生,但闻言仍是吃了一惊,道:“达官贵人们竟也会如江湖游侠一般,为了恩怨喋血拼命么?”
逸云冷笑一声道:“大多数时候自然是不会的,但那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比之那上斩颈领,下决肝肺的生死之斗,还要凶险千倍万倍!”
小乙只觉逸云所说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能力,便也不再深究,只是跨过颓墙,四处寻找那口枯井。
小乙之所以知道这处所在,是因为之前他在寻找藏身之处时,也曾查考过此处,只觉此处不算太隐秘,所以才未曾选择。
早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灭门凶案,他肯定也是万万不会选这里的。
凭着记忆搜索一阵,他突然低声一呼:“是这里了!”
顺着他的目光,逸云只见那乱草枯藤之中,露出一圈石头井栏,其上却用一块磨盘大的圆石封住,不知井口下面是何光景。
“这井中有鬼。你看!”逸云只瞟了一眼,便瞧见了关键所在。
这废宅枯井,应该人迹罕至才是,但地上的残雪上,却清晰地印有几个脚印!
“有人藏在井下?”小乙聪慧无比,立刻明白了关键所在。
逸云微笑道:“可能不仅仅是‘藏在’井下。若我所料不差,这下面应该就是一条沟通内外的‘鬼路’!”
鬼路?
小乙只觉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仔细一想,才记起当时与杜稚季一起逃出长安之前,他曾经说过,“鬼路”是能从城内出去的捷径,但那是“鬼人”走的路,不是轻易更够找到,更不是谁想走便能走的。
当时情势紧急,他也没有细问,此时又听到这个词语,心中却有一丝明悟,不由得脱口而出:“难道那些打探前辈下落的,便是‘鬼人’,这是他们修建的出城密道?”
逸云颔首道:“孺子可教!你且试试,能不能将这石块挪开?”
小乙当即向前,瞅准石块放置的方位,用力将它向一旁推去。可是无论他用多大的气力,那巨石只是晃晃,一分也挪动不得。
此时小乙体内真气流转,力贯双臂,便是两倍大小的石头,也能被他挪移开来。
此刻他挪不动这石头,只能说明这石头下面有古怪!
逸云瞥了一眼,走上前道:“让我来吧。”
小乙知道逸云肩胛受伤,若要发力,必然饱受痛苦,连忙道:“我再试试。”
逸云摇头笑道:“不知窍门,这石头便是生根在这里的,但知道诀窍,便费不得多少力气。”
说罢只见他伸手在石上轻轻一推,然后趁着石头晃动,将其轻轻一转,便听得石下轧轧有声,竟从侧面挪开一道空隙。
小乙向下一张,只见数道铁链钉入石中,扣在井口之下,自己那般推法,除非将铁链挣断,才能将石头推开。而逸云一经上手便找到关窍,将那石块挪到正确方位,其下铁链自然松动,打开入口。
这虽然是一个简单的机关,但是若不知道那铁链扣住的方向,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小乙心中惊奇,想不通逸云是如何知道这机关的构造,但逸云在他心目中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懂得这些机关原理不足为奇。
他见那井口黑洞洞地,但旁边土石却有爬蹭的痕迹,知道这燕翅儿确实找对了地方。
他们最开始的打算,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徐老三做出偷送逸云出城的假象,引得那些“鬼人”露出行迹,然后反其道而行之,从他们的“鬼路”突破出城!
“鬼窟”在窥伺长安众侠,众侠何尝不是在算计“鬼窟”?
“小乙,如今道路已通,你可以返家休息了。”逸云将那井口石块完全挪开,“我这便走了,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会吧!”
他生性豁达,此刻也毫不拖泥带水,便要向那枯井当中纵下。
小乙大急道:“逸云前辈!下面不知路径如何,有没有埋伏,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逸云满不在乎地说道:“既有路径,便不怕出不得城!”
他有这样说话的底气。对他来说,身上伤势未愈又如何?下面可能有人埋伏又如何?大不了一路杀出去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乙扔不放心,忽然道:“前辈,小乙跟你一起出城,也好有个照应!”
逸云毫不犹豫地答应:“好!我便与你一起下去,也好让你长长见识!”
小乙见他应允,不由得大喜道:“那我先下去探探路!”
逸云知他武艺已然登堂入室,料来遇到危险也能自保,便点一点头道:“万事小心。”
小乙探头向那枯井中看去,只见里面黑洞洞地,一丝声音也无,便大起胆子,攀着铁链一路顺着井壁而下。
石壁冷硬,但未生青苔,有几处触手光滑,显然经常有人爬上爬下。小乙自年轻紧张,闻到从井底泛起淡淡的腐烂味道,不知道底下是个什么光景。
但往下爬了丈许,小乙便发现铁链已到尽头,井壁之上露出一个空洞,能容一人低头钻过。
看来这通路不在井底,却在这井壁之内。
小乙身子一矮,便钻入空洞之中,还未看清眼前光景,便听得身后悉悉索索,逸云也随之攀下井来。
洞内没有光亮,小乙勉力睁大眼睛,才勉强看清面前一人多高的甬道,皆是在泥土中硬生生地挖出,甬道两侧还用原木支撑,以防倒塌。
在洞壁之上,倒是插着许多松明火把,可是小乙怕火光暴露位置,也不敢贸然点着。
逸云却毫不在意地将随手一挥,只听锐劲破空,一个火把应声而燃。
他半年多来专心养伤,从未动用真气,此刻随意施为,仍可以真气燃炬,可见他的伤势的确恢复了不少。
小乙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大定,便取下火把,当先引路。
两人小心翼翼前行百十余步,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两人走出满是泥土的甬道,竟走入一个宽阔的大厅!
借着火把的微弱光芒,小乙惊讶地发现,这大厅四壁和顶部已然不再是粗糙的泥壁,而变成了细密拼接的青砖,其上绘着龙凤人物,山川草木,看上去栩栩如生又古色古香。
再往远处看,就见数十步外,黑洞洞地排列着数个通道口,不知分别通向哪里。
小乙只当这井下是“鬼人”挖掘的暗道,却没想到竟然走入这样一间大厅。看这内壁之精美,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和精神,才能搭建成这样的所在!
而且最难以相信的是,在长安城地下,进行这样浩大的工程,究竟是怎么瞒过有司,怎么瞒过满城的游侠、线引,一直保密至今的?
小乙越想越惊,不由得脱口叫道:“那些‘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逸云环顾一周,倒是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笑道:“‘鬼人’自然是鬼窟之中见不得人之人。但这个‘鬼窟’却是咱们的蔑称。他们自己称呼,唤作‘百家盟’!”
“百家盟?那是什么?”小乙一脸茫然。
“你可听说过,秦朝以前,有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逸云看着小乙,双眸之中闪射着异样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