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纵马狂奔,如风一般赶回暖玉楼中,守门老者见是他来,便默默让开道路,轻声道:“杨大人在楼上,中间的那个房间。”
杨熙顾不上致谢,即刻飞奔上楼,猛地推开正中房门。
只见先生正躺在榻上,旁边几名女子侍立守护,那莳妈妈却侧身坐在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若虚先生的脸,眼神当中满是忧愁和关心。
听到门响,莳妈妈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先生他怎么样了?”杨熙一脸忧色,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榻前,向莳妈妈问道。
那莳妈妈却没有回答,只是仔细打量杨熙的脸,似乎要在他脸上寻出什么宝贝一般。
“你快说呀,先生他怎么样了!”杨熙见她不答,更是急火攻心。
“熙儿,不得无礼!”莳妈妈身后,若虚先生缓缓张开双眼,虚弱地说,“我还死不了。”
杨熙见到先生虽然虚弱,但神智依然清醒,不由得大喜过望,道:“弟子不肖,竟让先生受此重伤!我这便去医馆请医者来为您诊治!”
若虚先生虚弱地咳嗽了一下,牵动胸腹伤口,不由得紧皱眉头,但仍然忍着疼痛,阻止了杨熙出去寻医:“不要去,你这一去,便要将此间之事张扬开了。若是因我受伤,而连累了这座楼子,我...我是不愿见的。”
杨熙心中一惊,转眼看向莳妈妈,不知这位妈妈与先生到底是何关系,先生受伤至此,宁愿苦挨,也不想连累于她。
却见莳妈妈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哂道:“不劳杨大人忧心,我们这暖玉楼既然能立在章台街边,却不怕谁将楼拆了去!”
莳妈妈说这句话,是说自己的靠山很硬,不怕惹祸上身的意思,但若虚先生听了,却缓缓摇头,道:“阿莳,你不用说这些逞强的话。你能将这暖玉楼开在章台街上,所凭恃的不是别人,应该是先帝吧?”
听了这话,不单是杨熙,便连周围的姐儿们也都是心中剧震。
再看莳妈妈脸色,竟是平静异常,似乎毫不惊讶,似乎已是默认。
众女这才恍然大悟,她们只知道莳妈妈上头有个大得不得了的靠山,所以才能将这暖玉楼开在这士子及第,夸官游街的章台街上,平素也没有官府和闲杂人等前来啰嗦,士子百官皆以能成为暖玉楼的座上宾而骄傲,却原来有这个缘故!
有天子撑腰,这个靠山自然是比天还大!
她们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帝殡天之后,妈妈时时告诫她们要低调行事,不可再如以前一般随心所欲,而且对新来的客人也是倍加殷勤,不再像以前那般矜傲,便是要她们早些开门迎客,对人曲意逢迎,也从之如流,不敢争竞。
原来暖玉楼最大的靠山,已经倒了!
若虚先生虚弱一笑,突然叹道:“我看到这暖玉楼,便想起了很多年前,先帝还没当皇帝之时,有一回与我等出宫夜游,他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他说,‘将来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将长安城最好的勾栏院,开在这章台街上’。这话除了我和先帝,还有...还有当时陪在身边的另外两人之外,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再知道。所以我一看到这楼,便知是先帝的手笔了。”
众人都觉又是惊讶,又是不可思议,原来这暖玉楼的来历,竟是如此荒诞离奇!但是回想先帝大修宫室,靡费千万,极尽奢华之能的过往,均又觉得这确实是先帝能做出来的事情。
莳妈妈轻叹一声,轻声道:“是啊,当时咱们全家遭难,只有我一人幸免,是先帝派人将我找到,说要将我送回你的身边团聚。但是我恨极了你这负心
寡义之辈,坚决不愿让你知道我还活着,更不愿再去见你。所以先帝便秘密派人起了这楼,让我当了这里的妈妈。虽是勾栏贱业,但也有人时时照拂,并不曾亏待了我。”
一时间,众人都是默然不语。
良久才听得若虚先生低声道:“熙儿,这是你莳姨,还不快拜见了。”
杨熙是朝廷命官,而莳妈妈则是勾栏女子,但一听先生有令,杨熙毫不犹豫地翻身下拜,口称:“莳姨,请受杨熙一拜!”
莳妈妈忙不迭侧身躲避,但杨熙拜得太快,不得已勉强受了。她看着拜在地上的杨熙,忽然眼圈一红,道:“你又从哪儿得了这么个儿子?”
若虚先生长吁一口气,如何不知阿莳这是想起了他惨死狱中的亲子杨煦?他闭眼答道:“熙儿不是我儿子...不过也差不多了。熙儿,你以后可要多多关照你莳姨。”
杨熙本就对这莳妈妈心有亲近之感,此刻若虚先生虽然没有说的明白,但他怎又看不出,这莳妈妈曾是先生至亲至近之人?登时沉声应道:“谨遵先生之命。”
莳妈妈突然泪如泉涌,掩口泣道:“...煦哥儿若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大了...”一时悲不自抑,闻者伤心。
杨熙心中亦感戚戚,不由得大声说道:“先生待我如子,我必待之如父!莳姨莫要伤心悲切,以后便将熙儿当作子弟,随意驱驰便是。”
莳妈妈虽然深恨若虚,但对这少年杨熙,却似怎么也恨不起来,只是揩抹了泪水,将他扶将起来,道:“好孩子,别跪着了,你是朝廷命官,将来要当宰相的,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此时已过半夜,若虚先生害怕连累暖玉楼,连连催促杨熙去寻马车,想要带着重伤离去。
莳妈妈看着他的脸庞,不由得轻叹一声,拉住杨熙道:“你先生这人性子固执,但有时候也不能全听他的话。若是现在便走,怕是要再去了半条性命。你且让他在此安静休息,有我照看,不会出什么事的。等他稍微恢复几分,再走不迟。”
杨熙见先生伤势沉重,也正有此意,便向莳妈妈拜道:“如此便辛苦莳姨了。”
他走出门外,只留莳妈妈在房中照看先生。虽然他很担心先生的伤势,但是看到莳妈妈对先生的态度有所转变,便连忙给他二人腾出一些独自相处的空间。
先生十年如一日,孤身一人照看自己,其中孤单寂寞,不足为外人道。如今能找到当年的亲近之人,杨熙心中只觉为他欢喜,只盼他能与那莳妈妈消逝前嫌,重归于好。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门响,吕节只身一人走了入来,满脸皆是疲惫。
不用开口,他搜查的结果便已全都写在了脸上,必然是徒劳无功。
此时已过半夜,吕节知道再继续乱寻下去也只能是白费力气,兼之又害怕那雷狼去而复返,对楼中诸人不利,便赶紧带着众胥吏返了回来。
“那雷狼是个凶神,若是再来,咱们这些人不一定挡得他住,”吕节咕咕饮尽一位姐儿送来的茶汤,“需不需要我回京兆府中,或是知会金吾卫哨所,借些兵丁前来守卫?”
杨熙清楚先生怕外人知道他在此处受伤,连累暖玉楼受过,不由得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那雷狼偷袭遁去,应该不会返回再开杀戒,那便是与整个大汉朝廷作对了,他应不会做那种蠢事。”
吕节点点头道:“说得也是。那咱们便暂时在此休息,等明日一早再做打算。”然后又问,“杨大夫伤势如何?”
杨熙皱眉道:“伤得颇重,但现在房内有人照看,却不用太过担心——雷狼这厮竟敢偷袭先生,若是让我找
到他的蛛丝马迹,我必要报此深仇!”
吕节叹气道:“那雷狼是绝顶高手,比那杜稚季还要凶悍狡猾,寻找他谈何容易?还是得着落在那小厮身上。明日咱们该找几个楼中姐儿,问明那小厮相貌,只要能将那小厮找出,或可寻到雷狼下落。”
突然间一个温软的声音从后响起,那个侍奉茶汤的姐儿突然走上前来,向着二人一礼道:“好教二位官人得知,若是要问那...那雷狼身边的小厮,妾身倒是知道一些秘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熙大喜,连忙对着那形容温婉的姐儿深深一拜,问道:“姊姊知道什么事?”
那姐儿见他行此大礼,口称姊姊,不由得掩口而笑:“官人莫要如此,实在折煞妾身了。妾身名唤江离,官人直呼贱名便是。”
杨熙再拜道:“江离姊姊,还请如实见告,杨熙感激不尽!”
那江离这才笑道:“那小厮的主人在楼内散漫使钱,所以妈妈带领全楼姐妹,都是小心奉承,其中便是着我来侍奉那位小...小厮。妾身不才,倒是跟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了一些时日。”
说到这里,江离脸上一红,似有羞意。
吕节却啐了一口,骂道:“那个小崽子,倒是有这么好的福气!”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艳羡之色。
杨熙怕吕节又说出什么浑话,忙打断他道:“江离姊姊你接着说罢!”
江离嘻嘻一笑,道:“那小厮虽然是个贱役,但生得白白净净,有些喜人。初时在我房中,他还推推拒拒,不让我近身。我只当他是个雏儿,便好生服侍,终于哄得他上了床去。可是等我除下他的衣服,却发现...发现这小厮竟不是男身,而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杨熙与吕节这一惊非同小可,脑中隐隐猜到了方才那小厮逃走的关窍所在。
“那小厮...不,那姑娘可有什么认记?”杨熙疾忙问道。
“那姑娘扮作男身,想是便于一路跟从、服侍主人,那雷狼想来也是知道的。但是虽然做仆人的服侍周全,做主人的却不假辞色,对她态度恶劣。与她相处几日,见她左手缺了一个小指,右脚也少了两个脚趾,行动处有些不便,着实有些可怜。”江离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
那女孩儿扮作小厮,一路跟从那凶人雷狼来到长安,想是吃了不少苦楚,在勾栏中时,也是再三央求江离莫要泄露她的女儿身份。江离见她可怜,便无不应允。
但是此刻雷狼与她先后逃去,又有堇娘藏匿雷狼而受罚的先例,江离胆子再大,也不敢继续隐瞒此事。此刻听见杨熙和吕节谈论,便心中一横,上前搭话,就势将这桩秘事与他们说了。
杨熙和吕节面面相觑,终于醒悟过来。
方才他们追踪不舍,来到东市一个小院当中,便失了那小厮的踪迹,当时他们只当小厮已经逃去,但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小厮竟是女扮男装,那个独居小院当中的织席少女,便是他们追踪的那个小厮的真容!
如此说来,那个小院可能便是雷狼藏匿的据点!
杨熙跳将起来,便要再次出门,奔向那个小院,突然却被吕节一把拉住:“头儿,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咱们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那小院里就算有人,现在也该全数逃去了!就算他们没走,必定也是设下陷阱!若是雷狼藏在那里,咱们手下这点兵丁,还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吕节是积年的公人出身,料事更加周全,可是杨熙一股火气,只想要赶紧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线索,正僵持间,忽听楼外传来一声大喝。
“京兆府、金吾卫在此公干,其余人等不得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