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群臣顿时有些哗然。
他们大多数人对杨熙的印象,仅限于他是杨若虚的弟子,类似于螟蛉子一样的存在,也就任宏与薛严二人对他的了解稍微多些。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天子召唤众臣前来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对朝堂之上进行一次初步的洗牌,杨熙这小小功曹,可能只是恰逢其会,只是个添头罢了。
就连杨熙的上司薛严,也觉得能够提拔一级,已经足够奖赏杨熙的功绩。
但没想到,站出来为杨熙说话的,竟是一直都沉默无言的刘子骏!
难道这刘子骏与这小功曹有什么瓜葛?
刘子骏乃是天子心腹,此刻出言,天子也不能充耳不闻,便开口问道:“子骏何出此言?”
刘子骏笑道:“杨功曹才能智慧均值得称道,小小年纪便敢于直面凶犯,运筹思虑皆超于常人,到任不足半年,就侦破大案,只做一个小小郎官,岂非屈才?就算为郎,也得像王宇一般,到尚书署为郎,方能用得其所。”
刘子骏丝毫不在意众臣惊诧的眼光,竟是将杨熙与射策甲科一等的王宇相提并论,真是令人颇为意外。一时间众臣都分辨不出他是真的替杨熙惋惜,还是要将杨熙推上台面,与那王家相较了。
“陛下,臣认为子骏大人的说法不妥。咱们大汉朝讲究的是有功则赏,杨熙虽有功劳,但也当不得连升两级的奖励。”出言反驳的竟是杨熙的顶头上司,京兆尹薛严!
众人一时间都觉得好笑,刘子骏一个看似无关之人,力主要对杨熙厚加封赏,杨熙的上司,却不愿他得到过多赏赐,似有打压之意。但是这些人全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薛严是在保护杨熙?
杨熙虽然立了功劳,但是何德何能,可以与射策甲科一等的王宇相提并论?若是功不配赏,难免要遭到同僚的嫉恨。而且王宇乃是大司马之子,将杨熙的封赏强行提升到与王宇并列,怕是大司马心中也要有些想法。
这不是在给他请功,这是将他推上了针锋相对的战场啊!
杨熙心念急转,连忙下拜道:“熙些许微劳,怎能当此厚赐?刘大夫对在下错爱了。”
刘子骏尚未开言,那大司马王巨君突然张开眼睛,瞥了一眼杨熙,对天子拜道:“臣暂领尚书事,时间虽然不长,但对这官员升迁也有些心得看法,借着这给杨功曹封赏一事,正好说来与陛下听听。”
众人皆是一凛,猜想莫不是王巨君听见刘子骏为杨熙争取与王宇同等的官职,心中有所不满?但是隐隐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巨君的言语行事,很少有人能够猜到。
天子也心中好奇,道:“大司马但讲不妨。”
王巨君扫视周围群臣一眼,慢慢说道:“大汉一朝,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二百多年了,虽然天下并非四平八稳,但要说现在是华夏最为强盛的时刻,也是不错的。可是这世上不仅有大汉,放眼四疆,北方有匈奴,西方有贵霜、安息,东方有高句丽、朝鲜,再向西去,几重山海之外,还有与大汉一般强盛的大秦。此刻大汉雄于天下,不代表便能一直雄于天下。”
众人听他说的远了,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刘子骏、孔光等人眼中却是泛出光芒,似乎猜到了王巨君要说出什么话来。
只听王巨君继续说道:“不知天子记得否?去年王嘉侍郎在太学庭讲,说得便是那‘居安思危’的典故。”
当时王巨君称病在家,但是他对当日发生的事情,却似亲历一般,随口道来:“所以这强盛之时,更是那生死存亡之秋啊。大汉要想继续强盛下去,说句得罪在座各位的话,就靠咱们这些朝臣贵人的子弟亲族,是不成的。还是要发掘天下贤才,为朝堂所用,才能让大汉朝阳有新的活力,才能保证大汉有继续强盛下去的资本!”
他这句话说完,众臣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大司马这句话的意思,几乎是在明说那些官宦子弟多是庸碌之辈,尸位素餐了。天子听了也急忙打圆场道:“大司马这话说的有些过了,若论才学能力,自然是官家子弟比平民百姓要高出不少,朝堂多用子弟,也是应有之义。”
巨君微微一笑,道:“这且不去说它。请问诸君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之上有多少职缺,有多少吏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答不出来。却听见刘子骏道:“朝堂属官约二百人,有俸禄的吏员不过千人。地方郡国比朝堂制,属官约有千人,吏员不过四千,共计六千余人。”
巨君赞许道:“子骏果然不愧为光禄大夫,说的一点没错。这六千多个职缺,六千多名官员,便是天子赖以化及万方、治国理政的肢体手脚,万万轻忽不得。但是当前天下太平已久,官员皆在官位之上积累资历年功,才能步步升迁。下层官员纵有才学,也不能出头,因为资历在那里摆着,上司还没有升迁,你又如何升去?”
大家都是默默颔首,都觉巨君说到了时弊之上。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让那些老官儿提前告老还乡,给年轻人让路吧?
巨君接着说道:“朝中年轻的官员也不少,比如咱们在场便有董金吾,董都尉,都是少年俊彦,也都坐上高位,但是毕竟这样的少年还是太少,朝堂官场便没有活力呀!现在有机会拔擢年轻人,臣赞同重用!”
天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怎么会听不出来,王巨君在暗讽他任人唯亲?但是以王巨君的地位,别说暗讽,就算正面指出来,也没什么不行的,说不定天子还得向他告罪。他努力平复心境,点头道:“大司马说得极是!那么朕便准了杨功曹升任尚书郎!”
巨君一拱手道:“陛下别忙,臣还有一请。方才我所说朝堂之弊,须得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现在郎官署中,三十岁以上的老郎中越来越多,说是听用,但是真正能外放任职的,还是太少了!各位郎官日日陪侍天子左右,耳濡目染天子圣言圣意,乃是最好的锻炼。这种官员,为何不外放使用?所空出来的员额,正可以从太学、郡县之中新擢年轻有学之士,如此官场时时有新血引入,天下英才也都能为陛下所用,何乐而不为?臣请求陛下改射策考试三年一考为一岁一考,甲乙丙三科中策者皆入郎官署为郎听用!”
巨君此言一出,重臣无不脸上变色,齐齐立起,饶是那心思阴沉的刘子骏,也没料到巨君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岁考改为一年一考,选出来的中策之人皆能入署为郎,这一下子要多出多少寒门郎官?
多了的这些员额,挤占的不正是这些臣子贵人子弟的位置吗?
王巨君这是要与整个朝堂为敌吗?
这时众人突然想起,王巨君虽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在有些事上善能装聋作哑,但是什么时候站在朝堂众臣一边过?去年雪灾,他带头捐俸禄,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立嗣一事上,他超然事外,与朝中派系泾渭分明。虽然他是出了名的谦恭有礼,德行无漏,但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只顺从他自己的本心!
难道这便是圣人吗?
天子脸色巨变,拍案而起,厉声道:“王莽!你不要得寸进尺!你领着太常事,便只为你的徒子徒孙考虑么?”
王巨君是大司马,领太常事,这太学的学子,算起来都是他的门生。若是这些太学生大量出仕为官,岂不是全成了王巨君的势力?难道说他被夺了尚书事权,又想要在这件事上找回补偿么?
王巨君在地上拜了一拜,沉声道:“臣不敢有私心,臣全是为了大汉的将来啊!”
天子脸色阴沉,袍袖一甩,将桌上一个香炉当啷扫翻在地,鼻内重重一哼,便即拂袖而去,只剩下一群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熙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呆立当场不敢稍动。看看旁边的王宇,他也是一脸震惊之色,看来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一片寂静中,一个内官匆匆从后面跑过来,道:“圣上已经回非常殿休息了,诸位大人请吧。”
王巨君一声长叹,口中吟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谁?”便当先走出殿门,向着宫外而去。王宇见父亲走了,也连忙跟在身后。其他的大臣或沉默不语,或摇头叹息,也相继向着宫外走去了。
杨熙心中忐忑,举步欲行,突然听见身后一个中正醇和的声音响起:“延嗣,你先不着急出宫,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熙一听见这个声音,心脏都差点提到了嗓子眼中。
刘子骏!
此时其余众人皆已离开,刘子骏叫住自己,却有什么话说?他慢慢回过头来,只见刘子骏似笑非笑,正看着他的脸。
“刘大夫有什么吩咐?”杨熙转开目光,躬身道。
刘子骏笑道:“你我不必这样生分。今日你获得圣上嘉奖,可有我的一份功劳,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杨熙头都不抬,低声道:“延嗣谢谢大人为我邀功。”他心知刘子骏没安好心,所以语气也不卑不亢,毫不示弱。
刘子骏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以为我在害你吗?”
杨熙抬头盯着刘子骏的眼睛,直言道:“难道不是么?”
刘子骏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觉得天子对你的奖赏太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你留下的原因——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杨熙心中一震,暗道不妙,只觉刘子骏要说出什么他不想听到的事情,若是可以,他宁愿捂住耳朵,逃出殿外。
但是已经晚了。
只听刘子俊接着说道:“这件事情是天子要你去办的,若是办得好了,别说是个尚书郎,便是要个仆射,天子多半也会答应!”
杨熙忽然道:“我能拒绝吗?”
刘子骏笑的很耐人寻味:“你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