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杨熙与吕节借宿在驿馆之内,仔细梳理起获得的线索。
那榻下的毒虫尸体和道道血痕,都说明这事并不简单。有没有可能是那刘氏女子用了什么法子引来毒虫,将自己的第二个夫君害死了呢?那廖家小郎临死之前,掰断铜镜,割破手指,在床榻下面留下和血痕?
但是那廖家小郎临死之前已是病弱之躯,又怎能将这铜镜掰断?
还是说凶手另有其人,将这廖家小郎害死之后,用铜镜去撬那床榻,想要找到里面藏着的东西?但是日间他们也已将床榻里里外外拆开看了几遍,也没发现藏东西的地方啊?
但是,不管真相如何,那廖家小郎绝不是纵欲过度而死,而是与陈都以及那两个证人一样,属于他害!
那刘氏女子即便不是凶手,也一定知道内情。而她一直保持沉默,让这廖家小郎被认为是病死,也便说明,她一定大有问题!
“这刘氏女子的第一个婆家是王氏的话,应该便是那个王家了吧。”杨熙忽然道。
“嗯,应该不会有错,是那个王家。”吕节点头道。
两人都未说出“那个王家”是谁,但互相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不仅是他俩,可能全长安城,都知道“那个王家”是什么意思。
因为姓王而且族中有人封侯的,必定是先皇的母族,势力最强大的外戚,太后王政君的那个王家!
但是究竟是王家哪一支,仅凭那廖翁的只言片语,二人却根本分辨不出。
若是说姓李姓孙的侯爷,他们立时便能知道是谁,要说到姓王的侯爷,那可就多了去了!
先帝在时,外戚王氏一家独大,权倾朝野,大到什么程度?二十年前的河平二年,先孝成皇帝悉封诸舅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一日五侯”前无古人,令朝野震动,天下人都目瞪口呆。
时至今日,虽然先帝已去,但那太后王政君仍在长信宫中,王氏之势力犹未减损,族内封侯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刘氏女到底嫁过哪个王姓侯门,还真是无从判断。
不过杨熙却不担心。听到王氏二字之时,他的心中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这人便是他的好友,大司马王巨君的儿子王宇。
现在的朝堂之上,若论权势,整个王家当以王巨君为首。那么他的儿子王宇,必然知晓一些族中密事。此人秉性正直,与杨熙关系极好,应该会知无不言,给以协助。
想到此处,杨熙便自去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二人分头行动,杨熙直奔太学寻找王宇,吕节却返回京兆府中调集快手公人,以备不时之需。
不一时杨熙来到学宫,正是学子们前来上课之时。杨熙看到那“敬事牌”上挂着吴章的名字,这位大儒正是那王宇的先生。
先生既在,弟子也必不远,杨熙等了一会,便见一位二十余岁的高大青年杂在一群同侪当中,说说笑笑一路走来。
“太宇兄!”杨熙见到此人,连忙迎上前去。
王宇定睛一看,来得竟是杨熙,不由得笑逐颜开,道:“延嗣贤弟做了官后,一直也未曾回来看看,今日是吹得什么风,竟将你刮回来了?”
杨熙脸上一红,道:“太宇兄莫要说笑,延嗣官小职卑,不敢擅离职守,今日有些公事要办,还请太宇兄借一步说话。”
“哦?”王宇有些惊讶,问道,“我与什么案子有牵扯么?”
杨熙忙道:“太宇兄这是哪里话,只不过是有求于你罢了。”于是便将这刘氏女的事与王宇说了。
王宇一听,眉头一皱,道:“你所说的这事我确实知晓。但我却不能说出来。”
杨熙急道:“为甚么!?”
王宇拉着杨熙到了一个僻静处,叹了一口气道:“那刘宗正与王家联姻
,自是有他的目的。但是这却是一次失败的联姻,族中皆以为耻,不许随意向外传说。而且这事涉及逝者,我更不能对你说了。”
杨熙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也不能勉强于他,不由得愁上心头,道:“那好吧,我再去寻别的线索。”
王宇突然一笑,道:“延嗣何用再找什么线索?你已经拿住了刘宗正最大的把柄,何愁他不配合调查?”
杨熙惊道:“我哪里有什么把柄?愿闻其详!”
王宇神秘一笑,道:“他为什么把女儿关起来的原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杨熙皱眉思索,迟疑道:“他不就是因女儿再嫁,觉得丢人,所以将她关了起来吗?”
王宇正色道:“那可不是丢人这么简单。周礼汉律皆有定规成法,女子出嫁后便算是夫家之人,一切要听从夫家安排,所以女子再醮与否,本应由那夫家决定。这刘宗正身为宗室典正记录族谱的值司,却知律犯律,将自己的女儿嫁了两次,此时还取回家中,岂非大大犯忌?”
王宇一言惊醒梦中人,杨熙这才明白为何刘宗正将女儿锁在后宅,自己上门查案时他又那么紧张。
不仅是被碰触逆鳞的愤怒,还有被抓住把柄的色厉内荏。
想到此处,杨熙心中又惊又喜,不由得深深作揖:“太宇兄真是见事通明,可笑我身在其中,却还没有太宇明白,真是贻笑大方了。”
王宇笑道:“延嗣不必妄自菲薄,你刚入京兆府,便能如此勤于值司,我相信你必能破得大案,早日升迁!今年新皇即位,太学必开恩科,我在太学已久,也要如延嗣一般,去考一个功名了!”
杨熙见他有心出仕,更是心中大喜,真心祝福了几句,这才相拜而别。
回到杨府,只见吕节、老沈已经带着一队精干公人在此等候。杨熙叫了一声好,只觉万事俱备,便与众人一齐往刘宗正家中而去。
转眼便至夕阴街门首,杨熙吩咐吕节、老沈带着公人在旁警戒,若有人从院墙跳出,或是有人要进刘家宅院,必须全力拿住。他自己却只身一人,到门首递上名谒。
门子进去报过名谒,不一会便出来道:“杨功曹,宗正大人不想见您,还是请回吧。”
杨熙微微一笑,道:“下官此来,不仅要见刘宗正,还要见那王夫人,廖夫人。”
那门子一听,脸上不由得大惊失色,匆匆回去再报。不过数十息的时间,便又匆匆返回,阴着脸将门打开,道:“宗正大人有请!”但那说话口气,却似要将他吞了一般。
杨熙毫不在意,整衣肃容,跟着他走入宅去。
进了厅上,只见那刘宗正一脸阴云坐在正中,不待杨熙坐下,便大怒道:“杨功曹,你在威胁老夫!”
杨熙面色不变,甚至嘴角还有一丝微笑:“不敢。延嗣只是个小小功曹,哪敢威胁宗正大人?况且在下只求查明案情,那礼制之事是鸿胪官署管辖,却不是我能管的。”
言外之意,若是查案受阻,说不得要让那大鸿胪寺来管一管那些有违礼制、有伤风化之事。
“你!”刘宗正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
按理说,杨功曹和刘宗正地位天差地远,若是换了别人,敢在刘宗正面前这样讲话,早就被他换一百种方法摆布收拾了。但他知道杨熙的底细,也确实被他拿住了短处,一时发作不得。
杨熙直视刘宗正的双眼,夷然不惧。
“年轻人,有胆识!”那刘宗正冷笑一声,终于率先转开视线,“好!你要见我的女儿,老夫就让你见!但杨功曹如果查不出什么,也希望你将见到之事,净皆忘去!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那老夫也不管礼官杨大夫是你什么人,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尝尝苦果!”
杨熙笑道:“小子斗胆,愿为令爱洗刷嫌疑!”
刘宗正见此子胆量如此之大,心中
也是暗暗惊佩,便喊来管家仆役,并两名婢女,与他一起带着杨熙走向那紧锁的后宅而去。
不一时走到门前,那管家仆役熟门熟路将门锁打开,几人一同进入后宅。
这后宅之中一片寂静,仿佛无人居住。看看院中草木,也是自在疯长,不知多久没人修剪,园子里的假山小池,也早已干涸废弃,直让杨熙觉得自己进了一座废宅。
刘宗正的女儿,真的住在这宅中么?
这时刘宗正已经开始轻声呼喊:“素素,素素,你在哪里?爹爹来了……”
“爹爹!”突然一个低哑的女声从远处厢房之中传来,只听提提踏踏的脚步由远而近,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那厢房中向众人奔来。
那女子奔到近前,杨熙不由得大吃一惊,慌忙拿袖子遮住双眼。原来那女子竟是只穿亵衣,光着双腿赤着双脚便跑了过来,一头扎进刘宗正的怀里。
“爹爹,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女儿,”那女子伏在刘宗正的怀中哀哀哭泣,丝毫不在意自己衣不蔽体,赤臂露腿,大片春光让旁人看去。
杨熙偷眼看那女子,只见她约摸二十多岁年纪,云鬓散乱,双眼朦胧,一身肌肤呈现病态的苍白。仿佛是多年未见阳光。但看她身材曼妙,容貌秀美,又自成一段勾人魂魄的风流态度,怪不得那廖家小郎不嫌弃她是再醮之身,只想与她百年好合。
杨熙见她这不知羞耻,浑浑噩噩的样子,又想到刘宗正将她锁在后宅,耻于提起的态度,隐隐明白了其中原委。
“她…她…”杨熙看着那带着三分妖冶,二分天真,更有五分傻气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唉…如你所见,”那刘宗正一脸悲戚之色,“我这个女儿,已经疯了。”
这名叫刘素素的女孩儿,为了家族利益,为了保全家里的颜面,被逼着嫁了两次,又接连死了两个丈夫,刘宗正固然觉得颜面无存,丢人至极,谁又想过这妙龄少女,又承受了多少无法承受的重压?
没人想过。
所以因此而疯,又有什么稀奇?
那刘素素这时才看见多了杨熙这个陌生人,突然双眼一亮,娇呼道:“夫君!夫君!我的夫君来了!”说着便不管不顾,向着杨熙猛扑过来!
杨熙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得连连后退,那刘宗正和众位童仆、婢女却是见怪不怪,均是一脸苦笑,七手八脚的将素素按住。
刘素素眼中一片凄迷,乱笑乱叫道:“哈哈,我的夫君来了,爹爹让我嫁,我便嫁,你就是我的夫君…”眼中却簌簌滚下泪来。
那刘宗正尴尬一笑,道:“杨功曹,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想让你见素素了吧?她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与什么凶案有关?”
杨熙默然不语,但也不觉接受了刘宗正的这个说法。这可怜的女子整个身心已经全被毁了,又怎么可能是那杀人凶手?看她这个样子,想从她身上问出别的线索,肯定也是不可能了。
虽然已不抱希望,杨熙还是试着问了问这刘素素看没看见过有人翻墙,有什么异常之事,但女孩儿一团浑浑噩噩,只看着杨熙傻笑,只是乱叫夫君。弄得他尴尬无比,只好走开去查看别处。
杨熙仔细查看临街的墙头,只见墙高一丈有余,非是轻身功夫高手,或是借用器械,应该没那么容易翻逾。走入刘素素的闺房,只见里面帐幔衣物都被扯成片缕,一片狼藉,也看不见什么有用的线索。
什么也没找到。
虽然不甘心,但此情此景,也只能告辞而去了。就在杨熙想要走出小院之时,突然眼前一闪,只见一枚金灿灿的凤钗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下的一片狼藉之中。
看到那凤钗的制式,杨熙不觉心中一动,偷眼看那刘氏父女仍在夹缠不清,童仆在旁乱作一团,便故作附身正履,不易察觉地将那凤钗捞在手里,藏入袖中顺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