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夜漏将尽,小乙又练了一会提纵功夫,累得满头大汗,终于蹲下来休息。那杜稚季看看夜色深浅,从怀里摸出一个胡饼递给小乙,道:“歇一歇,把这饼吃了,咱们便出城去!”
小乙一惊,知道杜稚季一直等待的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是守军最为疲惫的时刻,终于到了。
只要帮助杜稚季出得城去,自己便可返回家中,狠狠睡上一觉,明日醒来,生活又一切照旧。
城中再也找不到杜稚季这个人,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每日去妓楼收例钱的小乙,便是帮助杜稚季出逃的帮凶。
他还要去找小蕊儿,跟她讲述这一夜的惊险,还要跟大兄炫耀新学到的提纵之术,还要做许多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打从出生以来,小乙都是为了生计和生存而奔波,都是没有目标,浑浑噩噩地活着,后来在长安过上了相对安定的生活,其实他的心态也并没有什么转变。但这几日的惊险经历,加上与杜稚季的相处,却悄悄改变了他的心境。
现在的他,偶尔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张逸云、杜稚季那样,令人敬仰的大侠呢?
他随着杜稚季绕过重重哨卫,终于来到城墙之下。不得不说,学了这轻身提纵之法,以前需要绕路而过之处,此时只要一跃便可翻过,确实方便了不少。
二人默然躲在一片屋舍的阴影当中,静待巡哨走远。至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只要翻过这堵高墙,杜稚季便自由了,他也便自由了。但小乙心中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丝恐惧,总觉还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
就在这时,杜稚季突然低声道:“巡卫走远了,我们快走吧,机不可失!”
小乙一惊,连忙跟着杜稚季向城墙奔去。
这段城墙靠近望楼,即便巡卫远去,那望楼之上却仍有守军。是以杜稚季与小乙仍是在房舍树木的暗影中穿行,唯恐被人发现。但此时已是凌晨,望楼之上的守军也自懈怠,二人疏忽一过,寂然无声,却是无人发现。
城墙之下,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条登墙的步道,按道理来讲,这步道也需有人守护,但是长夜漫漫,除了巡哨必须来回巡视,这立哨早已返回望楼,只是以拒马将那口子堵上。杜稚季轻身功夫了得,只是轻轻一跃,便已攀上墙顶,小乙蹲身吐气,也是依样画葫芦跃了过去,不过姿势不雅,与那杜稚季却是天差地别。
此时杜稚季已经走到墙边,寻了一处墙缺,将那抓钩绳索紧紧缚在一块尖石之上,然后回头对小乙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我这便走了!等我缒下墙头,你便将这索子收了,赶紧离开此处,记得将这物事处理掉。咱们后会有期!”
小乙还未来得及回答,突然只见远处望楼之上突然腾起点点炬火,一个年轻的声音朗声道:“杜稚季,你走不掉的!”
两人皆是大惊,抬头看时,望楼之上火把迤逦而下,杂沓脚步之声纷然响起,再不似方才一片寂静。然后就见十余名弓弩手一手端弩,一手持炬,鱼贯从望楼走了出来,向着二人逼近过来。
望楼之上,现出一个身影,两边火把照耀,正是那京兆府最年轻的功曹,杨熙!
杜稚季脸色阴沉,突然狂笑一声,问道:“好个小功曹!杜某今日算是栽在你的手里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会从
这里逃走的?”
杨熙脸带疲惫之色,但双目却璨如寒星,道:“你将这钩索等物藏在妓楼后厨,当我找不着吗?我只是故意又将那东西埋了回去!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自然还是要从这里出逃,我也不用搜捕于你,只需在此等候你自投罗网即可!”
原来杨熙之前搜遍暖玉楼,找到那钩索,便知道杜稚季肯定要从城防最薄弱处逃走。他明里拜托金吾卫全城继续搜捕杜稚季,暗中却独自踏遍城墙,将那有可能逃跑的薄弱之处都安排了人手,自己也亲自在这一处等候。没想到这杜稚季如此沉不住气,第一夜便要逃出,好巧不巧,正选了杨熙所在之处,恰被堵了个正着。
杨熙看到杜稚季身边还立着一个少年,虽然看不清面孔,却定然不是那向孙宅之内丢包裹的红脸汉子,不由得心中暗奇,这杜稚季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同伙?不由得出声喊道:“你们二人快快束手就擒,协从之人,若有顽抗,与主犯同罪!”
一边的小乙却似吃了一个晴天霹雳,他看着那少年功曹的面孔,突然想起一桩旧事:这位功曹...不就是去年在城南长亭之中,为自己传讯,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位恩人吗?
虽然过去一年时间,但小乙记性不坏,一看到杨熙,登时将他认了出来,一时间悔恨、羞愧之情涌上心头。没想到与这恩人再见之时,自己却成了逃犯的帮凶!
这让他有何面目,去面对这昔日的恩人?
想到此处,小乙突然展开双臂挡在杜稚季的面前,低声道:“杜大侠,你快走,我来挡一阵!”
这一瞬之间,小乙心中已是生出死志。若是为保护杜稚季而死,便既能信守送他出城的承诺,又不用去面对昔日的恩人了。
他看着弩箭的尖端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心中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小小梦想逐一破碎而去。这下可没机会跟大兄炫耀新学会的提纵术了,也不用去做那万人敬仰的大侠。
最后时刻,他的心中却想起与小蕊儿的约定。
“那咱们说定了,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小蕊儿脆生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对不起,我没办法回去找你了。小乙鼻头一酸,眼角不觉滑下泪来。
忽然之间,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膀。小乙回过头来,只见杜稚季上前一步,大笑道:“我杜某行侠一生,岂能躲在小孩子身后,做那贪生怕死之辈?若今日走不脱,我便与你这素昧平生的小兄弟一并死在此处,却也有趣得紧!”
小乙听他特地说出“素昧平生”这几个字,且又不叫他姓名,知道杜稚季是不想连累于他。但事已至此,若不投降,两人哪里还有活路?
就在此时,突然之间那望楼之下暴起一声大吼:“杜兄快走!”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只见那望楼后面突然冲出一名大汉,身上穿着执戟郎服色,手中持着一杆长戟,在火光照耀之下,面红如重枣,须发戟张如鬼魅,直向着那一堆弩手攻去!
那一队弩手受了惊吓,不觉调转弩箭,向着那人胡乱射去。那人用长戟拨开几根弩箭,但无奈箭矢太多,身上仍被钉了数支箭矢,鲜血顿时流了一身。
那人豹眼圆睁,突然大喝一声,将那长戟向着望楼之上掷出。楼上杨熙看见凶器掷来,慌忙退避。
此时杨熙已
认出这人身份,便是孙家旧宅前那个红脸游侠!没想到这人竟是混入金吾卫中,扮作一名执戟郎,无怪乎全城都搜他不到!
杜稚季也认出此人,这人本是陇西游侠,昔年在长安闯荡,遭人暗算,杜稚季曾出面解救于他,算是对他有救命之恩。此人知道他被通缉,不远几百里来到长安,就为了救他出城。此刻危难之际,他又挺身而出,只为给杜稚季换得一线生机!
他看到那人全身中箭,眼看是活不得了,不由得悲鸣道:“兄弟,你何苦要来!”
那人口鼻之中都流出血来,仍是厉声大叫:“快走!”
杜稚季一咬牙,一手抓住小乙,纵身便向城墙之下跳去。那些弓弩手方才一轮箭雨放完,还未来得及重新搭箭上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稚季和小乙纵下城头。
杜稚季一只手抓住小乙,另一只手抓住长索向下疾缒。他抓绳子的手被小乙切掉两个手指,向下滑落之时伤口崩裂,献血染得长索血迹斑斑,饶是他意志坚硬如铁,也忍不住痛哼出声。
但是他仍是牢牢地抓住小乙,一丝也不放松。
这个小乙天生侠义心肠,宁死也要护着他出逃,自己又怎能让他落在官军手中?
眼看快到地面,杜稚季突觉手上一松,长索居然齐根而断,必是城头军士将长索砍断。好在地面不远,杜稚季和小乙摔在地上,滚了一滚,俱都没受什么大伤。
小乙刚要站起,只听杜稚季在耳边低吼道:“趴下!”然后只觉杜稚季整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
小乙只听嗖嗖嗖箭矢声响,一阵箭雨覆盖了方才二人下落之处,有两根箭却射在杜稚季的肩胛和小腿之上。
杜稚季闷哼一声,出手如风,折断箭杆,拽起小乙便往外跑去。
刚跑几步,便至护城河前。杜稚季吐气运力,倏地将小乙抛掷出去。小乙只觉腾云驾雾一般飞了片刻,然后狠狠地摔在一片泥地当中,身子不住地向下滑落。他一看脚下,只见月光之中,黑沉沉的护城河水泛着点点波光。
小乙大吃一惊,手脚并用,拼死向上攀爬。总算这段河沟不太陡峭,他机缘巧合又摸到几处落脚点,几番努力,终于被他爬了上来,没有掉进河里,遭受灭顶之灾。
就在此时,小乙只听背后扑通一声大响,那杜稚季小腿中箭不能发力,轻身功夫运使不得,竟然没有跳过河沟,扑通掉进河里。
小乙大惊失色,看着河中的杜稚季,只想找个什么物事将他拉上岸来。但这河岸全是土石,急切间连个树枝都找不到,急得他抓耳挠腮。
突然之间,他听见耳边风响,一根长索破空而来,缠中他的脚腕连绕几圈,一股大力顺索传来,差点将他拉到在地。
小乙先是大惊,而后大喜,原来杜稚季在坠落之时,早已将那断索拿在手中,此刻落水,这手中长索便成他的救命之物!
小乙双手死死抓住绳索,向后猛拉,体内真气自然涌动,化为不歇巨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竟将杜稚季生生拉上岸来!
“快……快走!向东南方去!”杜稚季全身湿透,气若游丝,小乙定睛一看,他的背脊之上,竟又插了两根羽箭!
小乙心中大惊,也顾不上再想其他,全力将那杜稚季负在背上,向着他指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