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狂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神为之夺,不能作声。
但突然听得身后有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害死陛下的,不正是你吗?”
逸云眼含煞气,回头看来,双目触到刚进殿门的中年文士,却不觉一愣。
殿上之人方才只被逸云引去了注意,直到此时,才发现这文士走入殿来,众人的神色皆是大异。
那太子刘欣脸带欣喜之色,但双目之中却有几分犹疑,那皇后娘娘则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软软倒在尹墨郡主怀里。大鸿胪任宏方才紧张至极,但一见此人,却似放松了许多,神色颇有缓和。
最让杨熙吃惊的是,若虚先生竟也遥遥对这人行了一礼,作揖之际,身子躬下颇深,恭敬之态,恰似那弟子事师一般!
这人究竟是谁?
正惊疑不定间,只见那张逸云冷笑一声,开口骂道:“王莽!你枉为三公,此刻怎么不装痴作傻了?还是说,天子的死,你也有份?”
王莽?!
杨熙心中剧震,方知身边这人,竟是自己在无数场合,听到无数人说起的大司马王巨君!这王巨君最近因外戚淳于长之事影响,半年来均是称病不朝,不党不争,也因此远离了争嗣的漩涡,得以独善其身。
但是若谁因此而小看他的影响力,那就大错特错了。这王莽自幼家境贫寒,但知书识礼,孝悌友爱,称于乡里。及至在朝堂为官,仍然节俭勤勉,又做了许多让世人称颂的事情。比如广开太学,为贫寒学子修建义庄,灾祸之年捐出俸禄以赈济平民,献“安汉七策”以安社稷。
所以他虽是外戚,皇帝却不得不倚重于他,虽是儒臣,宗室也不得不服从于他,身为大司马,却为人平和谦冲,无人嫉恨于他。如果说,他的官位地位,与那高陵恭侯翟方进相差仿佛,但说到官声人望,不单是那翟相无法与之相比,甚至可以说远远凌驾于所有官员之上。
这种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于他。
那便是圣人!
圣人之行,自有不同。在所有人噤若寒蝉,畏惧逸云如虎之时,他却站了出来,与那逸云针锋相对。
看着逸云目中逼人凶光,王巨君夷然不惧,只是冷声问道:“你先入玉秀宫,又至通明殿,天子是如何驾崩,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逸云冷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来!天子吃了丹辰子的丹药,精力衰竭而死,这是看得出来的,可也有我看不出来的事,要问问在场的各位贵人!”
他又转向赵后,厉声道:“我想请问皇后娘娘,赵婕妤手中的丹丸,是不是你给的?”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但是此刻在逸云的逼问之下,也是吓得六神无主,泪水滚滚而下,哭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逸云嘿然一哂,道:“赵婕妤不知道你的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既要借妹子稳固天子的宠幸,又不甘被妹子夺了专宠,心里定是纠结得很吧?你给赵婕妤的丹丸,究竟是想陷害天子,还是想陷害你的亲妹子?”
后宫之中,争宠乃是亘古不变的主题,那赵婕妤天真烂漫,看不出姐姐的心思,逸云常伴天子身侧,又怎会看不出
来?只不过他性子疏懒,便是看出来,也没当一回事罢了。
赵后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抑,口中只道:“我哪里知道那丹丸有害?我纵使嫉妒妹子,也做不出这样的大逆之事....”
就在这时,殿门之外传来杂沓脚步,几个內侍慌慌张张赶来,看这殿内情形,却不敢随便入内,只能在殿外高声禀告:“不...不好了,赵婕妤自缢了!”
朝上之人皆是一惊,那赵后更是啊的一声惨呼,双目紧闭,晕倒在尹墨郡主怀中。
那逸云见皇后晕倒,冷哼一声,又转向瑟瑟发抖的太子刘欣,道:“且不说是谁设谋害死天子,我只问此时天子死了,究竟对谁最有好处?”
众人听他这话,皆是呆了一呆,却转瞬都明白了逸云的意思。此刻天子已死,其中关节扑朔迷离,但与其梳理这纷繁脉络,陷入重重迷雾,还不如直入根本,看这朝堂之上,谁能因此得到最大好处!
怪不得逸云一闻天子死讯,便对这太子刘欣生如如许敌意。因为天子死了,自然是这刚刚立为继嗣的太子,能得到天底下最大的好处,那便是整个汉室江山!
后宫之中为了争宠,可以不讲姐妹情分,那朝堂之上为了争夺天下,又何用讲那父子之情?特别是这父子之情也是半路情分,根本不坚不牢,何谈长长久久?
“那你待怎的?”身后传来王巨君悠悠的话语。
“自然是杀了这个孺子!”逸云身上气势一变,手中真气凝火为离,一柄火剑便拟向太子斩下!
众人大惊失色,正欲上前相救,却突然听见嗤嗤声响,宫殿顶上的阴影中飞射出数枚流星,角度刁钻,击向逸云必救的几处要害。
逸云连看都没看,挥动“离剑”将那几枚流星磕飞,没想到数枚流星射下,接着又是数枚,扰得逸云不胜其烦,一道剑气直刺那片暗影。
只听一声低哼之声,阴影当中窜出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但不知为何这人却不往地上摔落,却歪歪斜斜向上飞去,从那破损的檐角冲出殿外。众人见了如此异状,心中都是大为恐惧,不知宫中哪来的这种诡异高手。
“你以为凭这种见不得光的鬼蜮中人,便能保你性命么?”逸云脸上露出森然笑意,一步一步向太子刘欣逼近而去。
太子知道,方才躲在阴影中的福先生是刘中垒派出的护卫,武艺甚是了得,兼之身法敏捷,神出鬼没,没想到他竟然连逸云一招都挡不下来。不由得面如土色,大声疾呼道:“大司马,任鸿胪,杨大夫,救我!不是我害死了天子啊!”
但不知为何,任宏站在一旁毫无动作,连那本与逸云针锋相对的若虚先生都不再阻拦逸云,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司马王巨君,仿佛都在等着他的行动。
杨熙听了这么多皇室秘辛,心神已是激荡无比,此时又要看这帝国储君尚未登上大位,就要遭到屠戮,不由得浑身冒出冷汗。
这王巨君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文士,又要怎么阻拦逸云这个凶人?
此时此刻,太子身边的內侍早已逃入宫室角落,他的身边,只剩了一个同样面如土色的舍人董贤。这董贤刚被擢为太子舍人,没想到今日竟遇到如此大祸,真是倒霉至极
。董贤心中害怕得紧,但还是奋起余力,挺身挡在太子身前。
若是看着太子被杀,一样是死罪。反正要死,便死得壮烈一些罢。
眼看逸云便要走到太子身前五尺,他只要随手挥出一道剑气,便可将董贤并身后太子刘欣斩成两截。是以他并不在意是谁挡在前面,又是谁躲在身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厅堂之中突然响起一声轻轻叹息。那王巨君悠悠说道:“杀吧,你杀了他,便是天下祸乱的罪人。反正你罪已极,也不在乎再添一桩死罪。”
逸云大笑道:“我为天子报仇,也能算是罪人?你们这些欲想隐藏真相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王莽,你把天下祸乱挂在嘴边,你以为你真的是圣人吗?”
巨君微笑道:“我至少不是懦夫,不敢正视自己罪过的懦夫!”
逸云突然转身回头,双目喷火:“你说什么!?”
巨君毫不退缩地看着他的双眼,道:“我是说,你,就是那不敢正视自己罪过的懦夫!”
逸云双目之中火流涌动,只要他愿意,仅凭双目神意之光,便能将与他对视的王巨君双眼灼瞎。但他并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听着王巨君继续往下说去。
“圣上是因丹辰子的丹药而亡,你作为天子近臣,难道就没发觉丹辰子和他的丹药有问题吗?”王巨君直视逸云如炬的双眼,似要从中找出一丝犹疑。
逸云心中如同翻起惊涛骇浪,他与那丹辰子在南山之上的一战,天下无人能知,但听这巨君所说,怎么好像知道一样?
是啊,如果他夺回通灵金丹,献给天子之时,向他说明丹辰子反叛之事,那么天子不就不会再吃这丹丸了吗?
若是他发觉皇后对赵婕妤的嫉妒之心,能够向天子禀报,天子不也会对这丹丸有所警惕了吗?
从这方面来说,害死天子的,可不正是他吗?
王巨君的话虽然轻描淡写,却如长枪大戟,直插进逸云的心里。
巨君捕捉到了逸云眼中的一丝黯淡,声音突然转厉,高声道:“你若不是懦夫,为何不敢正视自己的罪,却只去追究别人的罪?威逼玉秀宫,枪挑虎贲卫,喝问椒房宫,剑指嗣皇帝!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罪行,这是你不敢正视自己罪过的懦夫之行!”
“你枉称天子近卫,国之肱骨,却只是个以力压人的懦夫!”巨君一句厉似一句,直指逸云心底最深的隐秘。
逸云满心的狂热慢慢止息,一颗心仿佛坠入冰窟,只觉眼前的王巨君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其身影如山岳一般向他覆压下来。
对呀,我为什么这么愤怒?是因为皇帝死了?我为什么想要杀人?是要为皇帝报仇?
不是,都不是。
正如王巨君所说,这无边的愤怒,只是不敢正视自己过错的掩饰,是自己想要推卸罪责的卑劣之行。
“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你便能逃过心中的罪吗?”王巨君口气转缓,“我看未必罢。”
逸云如炬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
他茫然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一道清澈的月光,从他斩开的殿角照射进来,洒在那王巨君身上,望之如神似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