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太太听了有点奇怪，想着这孩子在说什么呀？但是却也没有问，毕竟那还是个四岁多的孩子，说点奇怪的话倒也是正常的。
师傅是宁波城里最著名的先生，瘦瘦高高，白净面皮，却脸上有着一颗大痣，相貌有点凶狠。自从被请到黄府之后，还有很多宗族的孩子想来凑馆学习。这位先生虽然有名，但是岁数并不太大，看着孩子突然去和母亲说话，便道：黄夫人，少爷聪慧，许是看出了什么呀。
封太太笑道：是么？还多赖先生教导呀，我家少爷虽然是过继来的，但是也算是我黄府千顷地里的一根苗了，若是将来有出息，我们也念先生的好呢。
先生笑道：少爷开蒙算早的，在这么小的孩子里，少爷非常听话，懂得学习的，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说不定还能成文成武的为国家效力呢。
封太太笑道：别，别，我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大成才的，可别当官为宰的，太危险了，还是踏踏实实的做生意，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给我们老两口子养老送终的，就好了。
先生听着话不投机，便也不多说了，只说：少爷已经学了半日，可以休息一会，吃点点心去了。
旁边的几个奶妈跟着坐了半日，早就乏了，看先生点头了，便赶忙带着少爷跟着封太太出了书房。封太太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摇着丝绸的圆扇子，一边走一边和孩子说着话。
黄少爷虽然年纪小，但是非常能看清楚家里的上下高低，他知道家里姆妈是比爹爹大的，爹爹又比先生大，先生比奶妈大，奶妈里钱妈最大，奶妈又比其他的丫头小子大。自己的位置他还没太搞明白，因为他是姆妈的宝贝，说什么姆妈都会答应、要什么姆妈都会给他，按说他应该是这府里最大的了。但是他眼里府里最小的丫头奶子有时候背着人也会欺负他，把他一把掐哭了，然后再哄。有人来了，就说是少爷不知道怎么了，就哭了起来。所以黄少爷的童年是分裂的，一半骄傲、一半卑微。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只到他五岁。
跟着封太太走在花园子里，看着蝴蝶乱飞舞着，黄少爷又回头看见姆妈的腰身。姆妈是典型的宁波女子，个子不高，微胖，但是骨头小巧，看起来也很是秀气可人。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因为保养得当，手和脸看着还像是个小姑娘，只有脖子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是怎么也去不掉了，为着这些皱纹，封太太总是穿着高高领子的衣服，夏天也不怕热的。封太太的腰身是有一点丰盈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今日穿着白花红底子的旗袍，煞是好看。封太太看自己的儿子盯着自己的肚子看，有点奇怪，蹲下去问那孩子，道：纬经呀，你在看什么？
黄少爷笑笑，也不说话。
封太太被他笑毛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好像没什么不同。她抬头看了看几个奶妈，那几个奶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道：太太别听小孩子说话，他肯定是说着玩的。
谁知黄少爷停了笑，认真的道：我没有说着玩，我是说真的，姆妈肚子里真的有个小虫子，就在这里。
说着伸手去摸封太太的肚子，虽然是自己养了三、四年的孩子，晚上一起睡、白天一起吃，但是这孩子突然伸手要摸自己的肚子，还是有点难以接受，突然向后躲了又躲。那孩子看自己喜欢的姆妈不让自己摸，有点委屈，瘪了瘪嘴，好像要哭出来。
那奶妈看少爷要哭，怕哭了太太生气，便忙拿出一块糖，不管不顾的塞进少爷的嘴里，道：少爷别哭，哭了太太就不喜欢了哦。
那黄少爷刚想哭，嘴里就被塞了东西，又是甜滋滋的，一下子就不哭了，只能看着姆妈的腰肢，断断续续的道：姆妈，你看，你肚子里的小虫子就在这里，还扭来扭去的动呢。
封太太觉得有点害怕，只得带着丫头走开了，叫奶妈们带着少爷去吃点心。
钱妈看太太走远了，气得伸手掐了少爷的胳膊底下一把，这个地方穿衣起来根本看不见的，也没人会注意，只是小少爷自己疼而已。一边掐一边还说：你看你，又惹太太不高兴了，你再这样，就把你送去农村去，那样你就只能去放牛了，懂么？你要是去了倒是没关系，我们也得回家了，这么好的工，上哪去找？
其他几位奶妈看着钱妈生气了，忙上来劝，道：妈妈别生气，少爷这不是还小呢么，快别打的少爷鬼哭狼嚎的，到时候太太要问更是没法交代了呢。
其他几位奶妈其实心里也是看不起这位过继来的表少爷的，但是却也没办法，只能跟着伺候。
黄少爷没来由的被掐了一块黑，哇哇哭了起来。钱妈怕少爷哭起来被人听到，又忙吗掏出一块糖塞进他的嘴里，边哄边拍，道：别哭了，死鬼，再哭就把你丢进池塘里，那里面可是有红衣服的女鬼来咬死你呢。
小少爷吓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敢说话，停止了哭声。
晚上，封太太没有来陪小少爷睡觉，其实以前说是陪他睡觉，也只是封太太在贵妃榻上靠着，有丫头给她扇扇子、捏腿。这边床上，奶子哄着小少爷睡觉。封太太偶尔说一句：宝贝，快睡觉呀，妈妈陪你呢。好像做戏一般。要说给你做戏看？那其实是封太太做戏给自己看的，她生怕孩子长大了不疼自己，也怕自己白过继了这个儿子，自然要多付出一点时间的，但是又不愿意自己太受委屈，只能这样了。
有时候小少爷还没睡着，哭着不睡，封太太自己就困了，便叫奶妈自己哄着，她去睡觉了。等封太太走了，值夜的奶妈便更不上心了，由着小少爷自己在床上玩，玩累了就哭一会子，哭累了，就睡着了。
这一夜，黄少爷从梦里醒来，他梦到一个穿着白花红底子的女鬼，披散着头发，从花园的池塘里爬出来，伸着尖尖指甲的苍白的手，从窗棂子外面爬进来，一边爬，一边哭道：少爷，快给我吃你的眼珠子啊……
黄少爷吓哭了，他使劲看着刚才梦里女鬼爬出来的窗棂，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是看起来却散发着一股鬼魅的味道。黄少爷使劲哭，隔壁值夜的奶妈听见了，却也不来哄他。总是这样的，孩子哭一哭，累了，就会睡了，没人管，奶妈自然不会大半夜爬起来哄孩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奶妈来屋里叫少爷起床洗漱吃早饭，一会就要去先生那里上课了。她一进门，却看床上空空的，不光没有小少爷的影子，连被子都没有了。奶妈吓了一跳，赶忙四周的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直接吓哭了。钱妈睡醒以后梳洗来看，却发现奶妈坐在门口的地上滴泪，道：呦，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也不给少爷换衣服？
那地上的奶妈也不说话，只是回头指着房间里。钱妈咳了一声进去看，也发现没有人，这才急了，拍着床板大哭起来。
没想到，黄少爷揉着眼睛，从床底下爬出来，还拉着自己的被子。原来昨天晚上黄少爷太害怕了，也没有人理他，一个四岁的孩子的夜晚是有着太多的恐惧的，他只能自己拖着被子躲进了床底下，偷偷看着那闹鬼的窗棂。看着看着，天快亮了才睡着，刚才那奶妈进来找他的时候，他睡的正熟，根本没听见。现在钱妈使劲拍床，才把他拍醒了。
这种情况下，居然没有一个人问一下这孩子为什么要睡在床底下，大家只是道阿弥陀佛，找到了小少爷，自己不会挨罚了，也没人管小少爷是不是着凉有没有吓到，赶紧死拉活拽，带着孩子去上学了。
这一日在学里，封太太都没来看孩子，黄少爷觉得自己头好痛，但是跟谁说，说都告诉他：坚持一会，上完了就可以回去了。
先生看他一直心不在焉，还打了他两个手板子。黄少爷觉得实在没有人能吐露心声了，只能忍着。到了晚饭的时候，奶妈带小少爷去和老爷太太吃饭，老爷看这孩子蔫蔫的，也不吃饭，只是坐着发呆，便随口问了一句：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奶妈们忙道：没事没事，今日在学里就不听话，让先生训了一顿，想是委屈了，不妨事。
老爷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看奶妈这么回，也就不怎么关心了。
黄少爷坐在桌子边，陪着自己的爹妈吃饭，但是没人关心他是不是也吃了，就好像一个买来做装饰的布偶，只需要在那里，就可以了。黄少爷渐渐眼前发黑起来，他坚持坐着，慢慢的他觉得桌子上的汤盆似乎摇晃了起来，他伸手想扶住那盆汤，他想，要是汤盆撒了会烫到姆妈的，也可能会烫到姆妈肚子里的小虫子，所以他要扶住，但是没想到，只是一抬手，他便从凳子上歪着倒了下去。倒下去之前，他只听到太太旁边伺候的丫头小蚕惊呼道：哎呦，少爷怎么了？快快抬起来，呦，怎么脑袋这么烫啊？是不是发烧了？
黄少爷心里笑道：可算有人关心我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看上去，小蚕白东东的小手冰冰凉凉的，抚摸着他的额头，格外的舒服。
这一天，大夫走了之后，说是没大事，就是受了凉。黄太太来了两趟，看少爷睡的踏实，也就回去了。看太太走了，钱妈便自己也回屋去睡了，留下两个奶妈看着少爷，道：太太要是再来，就说我去给少爷看着药去了，然后赶紧来叫我，知道么？
那两个奶妈答应了，心里却想这个钱妈，真是能装，不干活，却还最爱讨好的。但是她们也没办法，钱妈是奶子里负责的，也是负责少爷的人，她们都得听钱妈的。
晚上两个奶子轮换着睡觉，醒的那一个看着少爷的凉毛巾。宁波的土法子是凉毛巾不能停，要一直换着，发烧的孩子也不能盖被子，只能晾着。
睡睡醒醒中，黄少爷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像冻了冰，脑子都冻坏了，但是他眼前却始终是小蚕那白生生的小手。
小蚕是黄太太收养的孤儿，从七、八岁就养在身边当丫头，现在也不过十三、四岁，因为是府里年纪最小的，所以有时候太太也不怎么管她。少爷来府里的那一日，小蚕就看着，她觉得这个小少爷那么小，就从姆妈身边被抱走，很是可怜。而且，小蚕还看到黄太太偷偷给了姐姐一大叠钱，才知道原来那位姨太太是来卖儿子的，更是心疼这孩子。
第二天早上，黄太太来看，发现小少爷已经缓了过来，只是一直咳嗽，便道：钱妈，少爷晚上怎么样啊？
钱妈忙堆着笑道：少爷晚上一直起来闹啊，我这也是一直伺候着，天快亮了才安静了一会，我们也才休息了一会呢。
太太笑道：辛苦你们了，快去休息吧，其实晚上可以换换班，休息休息，没事的。
钱妈忙道：怎么会啊，少爷生病了正是用得上我们的时候，我们怎么能换班去休息呢，太太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的。
太太听了很满意，谁都喜欢自己花的钱用到位置，尽心尽力的才高兴的，正准备走，却听得床上小少爷喊道：姆妈，能不能让小蚕留下和我说说话？
太太回到床前，问道：怎么了？你喜欢小蚕？
少爷不敢说实话，他不敢说所有的奶子都联合起来欺负他，之前她们就威胁过他，道：如果你要是敢跟太太瞎告状，等太太走了，就抓大老鼠来咬你的小鸟鸟，男孩子要是没了小鸟鸟可就变成小姑娘了，太太可不喜欢小姑娘。所以黄少爷是不敢说的，他只是说：姆妈，我想和小蚕说几句话。
黄太太笑道：小蚕能和你说什么话，你快点歇着吧，看一直咳嗽的。
说完，便带着小蚕出门去看戏了。
少爷的病断断续续的拖了半个多月才算是好了。出去上学的时候，先生却不在。因为先生听说少爷生病了不能上学，便跟老爷请假出去游历了，据说要去千岛湖，那来来回回要十几日不止的。现在少爷好了，先生却还没有回来。太太来看，便道：既然好了，那就跟着我去我房里读书吧，把先生之前教的都拿出来背背。
少爷好几天没有看到黄太太了，这一下再一看，少爷发现姆妈肚子里之前的那只小虫子现在不见了，那里变成了一颗小蚕豆。少爷想说，却怕姆妈说他，便也不敢开口。跟着姆妈读书的这一段日子，少爷每日看着那小蚕豆越来越大，在肚子里慢慢蠕动，有时候少爷都能看呆了。
黄太太却越来越害怕这个孩子，她跟自己的老爷说：老爷，我怎么觉得纬经这孩子太奇怪了，他看我的肚子，一看就是半盏茶的功夫，有时候叫他都叫不动呢。
老爷道：是不是之前发高烧那次把脑子烧坏了啊？
黄太太气道：真是倒霉啊，好不容易养了个孩子，要是真的傻了，那咱们可怎么办啊？里外里这孩子也花了不少钱的，主要是我们的精神啊，我每日都照管他，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呢？
老爷安慰自己的太太道：别，我就是这么一说，也不一定是真的啊，再说我昨天吃饭的时候看这孩子说话应答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爱发呆吧？你看他，还有什么其他奇怪的地方么？
太太想了想，道：其他倒也没什么了，哦，对了，他最近特别喜欢我房里的小蚕，那孩子估计是岁数和他比较近，说不定俩人还能聊几句。跟他的奶子都岁数有点大了。
老爷道：这孩子也大了，也不用吃奶了，要是你乐意，我觉得倒是可以把奶子散出去几个，给这孩子换几个年纪小点的丫头，再配个小厮吧，我看路妈妈家那个男孩子就不错，那日我看已经能帮着他爹在马厩里帮忙了，八、九岁的孩子，精神的很，也懂礼的，看着不错。
太太觉得老爷说的有道理，一般男孩子大一点，是需要一个小子跟着，都是丫头老妈子，这个男孩子会变成阴沉有女孩子气。黄太太和老爷虽然没有自己养过孩子，但是之前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养的，他们自己也是这么经历来的，觉得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太太便叫路妈妈把她的儿子叫来看，又叫了几个新来的丫头一起看验，找几个伺候少爷。听说是要去伺候小少爷的，丫头们都开心的答应着想去，纷纷报名。毕竟，跟少爷近乎，将来会有无数种可能，说不定少爷在长大一点九能当个通房的姨太太呢。哪个丫头不想当太太？
太太看着十几个自己报名的丫头，不太满意，太太给少爷挑丫头是有自己的原则的：要稳重、要长相普通。少爷房里的丫头太漂亮，是会出事情的，虽然少爷现在只有四五岁，但是很快就能长大了。有一个孩子，他自己就会长，长的可快了。
这些丫头太太都不太满意，要么就是太妖乔，要么就是不稳重，普通又稳重的几个都快三十岁了，和奶妈也没什么差别。最后，只能随便选了两个，之前是后院洒扫的小丫鬟，取了新名字，叫小绫和小绢，黄府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丫头们的名字都和这些有关系。
小绫个子很矮，黑黑粗粗的，十七了。小娟白净，十六岁，却是个胖丫头。两个人看太太选了自己，不用再去后院扫地擦灰了，高兴的不得了。
再看陆家的男孩子，大概八、九岁，却长得很高很壮实，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太太问：你叫什么呀？
那孩子答：回太太，我叫路实。
太太又问：会什么？
那孩子答：会喂马、会骑马，还会套车敢马的。
太太笑道：要是让你跟少爷一起，你愿意不愿意呀？
那孩子答：伺候少爷我愿意，但是就是舍不得咱们后院马厩里的那些马。
太太笑道：没事，那些马跑不了。以后你就跟着少爷，少爷读书你就跟着伺候读书，少爷出门你就跟着出门，晚上可以睡在少爷房子外面那间房里，懂了么？
那孩子笑道：那我不就掉进服窝里了么？
太太很喜欢他，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阿罗。
太太带着这几个新进的下人，来到少爷屋里，少爷正在书桌前面用笔墨画画，说是画画，其实就是瞎涂瞎抹的，看太太带人进来，忙把东西藏到了桌子底下。
太太笑道：纬经啊，你看看，这几个人你喜欢么？
少爷抬头看了看，两个奇形怪状的女孩子，再有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孩，他一下就对那个男孩有了兴趣，毕竟这么大了，黄少爷没有过一个男孩的朋友。当然，女孩的朋友他也没有。想着，便道：姆妈，我喜欢，这个哥哥很好，他们是哪里来的？
太太止住他，道：这个不能叫哥哥，他叫阿罗，是你的贴身男仆，就好像老爷身边的阿布一样，以后你去哪，他就跟着去哪伺候你，知道了么？
少爷高兴的点点头，道：好，我喜欢。
太太又问：这两个姑娘，你可喜欢？给你做贴身的丫头，她们啊，一个叫小绫，一个叫小绢。
少爷看看她们的脸，又回过头去看看太太身边的小蚕。小蚕不光白，还好看，一双细长的眼睛好像在看着你，又好像根本没看着你，再加上小蚕的表情总是那么温柔，少爷喜欢小蚕。便道：姆妈，我喜欢小蚕。
太太又笑道：这么小就会挑长相了，真是我们黄家的料，不过啊小蚕年纪太小了，伺候不了你，你要是真喜欢她，等她再大点，我让她去伺候你。现在你就先用着这两个丫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