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雯在店里看到了一男一女从香港来的时髦的人,便知道这一定是梁老爷不知道哪位太太派来的。想来这位不是梁老爷的太太,虽然没见过,但是绮雯知道梁老爷的四姨太太是个典型的中国女子,再其他的太太年岁似乎对不上了。
想到这里,绮雯笑笑,道:太太,来,这里坐一会吧。说着请两位坐到茶室里,去聊聊。
那女人也不客气,拎着手里的包便跟着绮雯走到茶室里去了。这是杂货铺里间的一个小房间,摆着四张桌子,中间是一个红木色的茶台,上面摆着各色的茶杯和茶宠。绮雯拿出茶来,笑道:刚才喝了我们新会的小青柑了么?
那男人看着绮雯,心里赞道:这女人虽然不是非常美艳,但是却非常有风情,也是自己之前没见过的类型,非常有兴趣。便道:哎,多琳,刚才喝的是小青柑么?
被叫做多琳的女人道:我可不知道呀,我对茶这个事,不太在行。
看两人不在乎喝茶,绮雯笑道:那我给你们尝尝我们的镇店之宝吧,这是多年的顶级小青柑,味道醇厚。说着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又道:我们整个新会,天马出产的陈皮最好,这就是天马的陈皮,因为天马这个地方啊,以山地为主,长在山地的天马柑含油特别多,香气更突出,所以只有山地天马柑才能做出极品的小青柑。
多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道:好像是不一样啊,有橘子的味道,也有茶的味道。
绮雯笑道:太太真会喝茶啊,怎么刚才说自己不在行呢?茶有百味,适者为珍。好的陈皮香气浓郁,所以必须要配醇厚的熟茶,二者要并立,不能抢走对方的味道。当一方的味道压制另一方,茶的协调性就会被破坏掉。只能喝到陈皮的味道或是只能喝到熟茶的味道都不是极品了。
乔诚听两人聊的高兴,便也试着坐在茶台前,学着做起了功夫茶。
绮雯看乔诚像模像样,便也指导他,道:先生之前会做功夫茶?
乔诚笑道:没有,只有看别人做过,觉得很有趣,是不是你们这里每个人都会做啊?
绮雯叹道:那怎么会?穷苦人家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功夫茶?不过差不多点的人家都是有茶台、茶具的,女孩子嫁人了,家里要是有点多余钱,都是要稍微学学的。比如茶具,有钱没人的人家都是要有的,就是差别有点大。比如您看我这套,这个茶桌是刺猬紫檀的,您看看怎么样?
乔诚对木头还是有一些研究,他祖上也传下来一个家具工厂,但是平时他不怎么管,只是知道一些名字。”刺猬紫檀“这个名字乔诚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好像是没有听过,便问道:什么?刺猬?是什么意思?
绮雯笑道:刺猬紫檀应该算是花梨木的一种吧,花梨木您听过吧?
乔诚对这个名字还是知道的,连连道:哦哦,这个,知道,是名贵的做家具的材料吧。
绮雯道:对,不过刺猬紫檀不是怎么名贵,你看,这上面的花纹,纹理交错,根部一般是直的,前面是尖的,是不是像刺猬的背上的刺?
乔诚把头探过去,把脸凑到绮雯面前,嘴里吐出的气都吹到了绮雯脸上。绮雯也不示弱,丝毫没往后躲,心里冷笑道,这男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乔诚看了绮雯手里指的地方,笑道:是了,是了,真的很像是刺猬啊。
绮雯又接着道:这个木料啊,还有一股香气,先生闻,是木头的香气。我小的时候还在嘴里嚼过这个木头屑呢,放在嘴里嚼完之后,那口水都是褐色的,可有意思了。
多琳看两人聊的入港,便哼道:乔诚,咱们是干什么来了?莫不是你也要在这江门娶一房?
这下乔诚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绮雯旁边,就剩下多琳自己坐在茶台的对面。乔诚歉意的笑笑,拿着杯子坐回了对面。
多琳接着问道:太太今年贵庚了?
绮雯心里作准了,想着不管对方问什么,都不编瞎话,该说就说,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事,便道:二十九了。
多琳又问,道:有几个孩子啊?
绮雯道:一个儿子,十岁了。
多琳道:呦,你才不到三十,孩子就十岁了哎,真是早呀,中国女人就这点好,自己还这么年轻好看呢,孩子都要娶媳妇了。
绮雯笑道:我们乡下就是这样的,太太您在香港,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十几岁就被家里人催着嫁人吧。
多琳想了想,道:我十几岁的时候是在国外的,也有结婚很早的,不过我不是这样的人。太太先生是姓刘是吧?
绮雯一点也不怯场,道:先夫姓刘,现在我的先生姓梁。
多琳听了这个话倒是一惊,她没想到绮雯会自己一下子就把梁老爷的名字报出来。想了想,道:哦,是哪个梁啊?
绮雯笑道:梁,还有哪个梁啊?就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商梁季腾的梁啊,哦,二位是从香港来的,那说不准还见过我家老爷呢。
多琳居然没法回复,只得自己笑了笑,道:哦,听说过,不过是没见过的,梁老爷家大业大,居然把家置到了这里来了。他家的女眷我倒是认识的。
绮雯知道问到了点子上,笑道:是哪位女眷啊?二太太还是四太太呀?
这下多琳可不能直接回复了,她想着这女人这么大气,说不定梁老爷真想着把她娶回香港去,那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真有交往,还是别说的那么清楚,两边各留一个脸面。想到这里,她笑道:梁老爷家的几位女眷那在香港都是金屋藏娇的可人儿,我们也是在交际场合里偶尔见,也不是那么熟悉的。不过什么时候太太去香港住,那咱们可不就也认识了么?
绮雯听多琳这么说,笑道:可是呢,到时候我在香港也有了朋友了呢。
多琳听绮雯的话的意思,想是已经准备要去香港做五姨太了,便道:太太准备什么时候去香港啊?
绮雯停顿了一下,道:也没定准,主要我的儿子在这里上学,还是要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学校,说不定就可以过去住了,将来我儿子必是要在香港读书的,然后再出国去读书,我儿子叫梁思齐,他可是要有大出息的孩子,跟我们不一样。香港的天气也不知道和江门一样不一样,你说,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活了这么大,都没有出过江门,香港更是没去过。
多琳听着那孩子居然姓梁,心里一惊,但面上还是笑道:香港比你们这里更湿一点吧,不过都是在海边,差不多。不过你们这里,满街都是鱼的味道。
乔诚一直在研究茶台,听多琳这么说,笑道:那是你没见过三十年前的香港,香港那会比这里的鱼味更多,满街都是臭鱼烂虾,现在一下就繁华许多了。
绮雯笑笑:香港肯定是比我们这里要好多了,不然我也不会要孩子去那里上学。
多琳趁机问:那太太你喜欢哪里?香港还是江门?
绮雯道:老爷去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们女人,哪里有自己的男人,哪里就是家了。
多琳觉得今天的探听算是成功的,但得到的都不算是好消息。
首先,这个女人很出色,要是非得比,在男人的眼里,这个女人比她的闺蜜葛豫离要可爱多了,懂得示弱、明白分寸,长得又是一双媚眼。豫离表面上是个小女人,内里却是说不清楚的一种的刚强,不是脾气倔,而是一种对自己的执着,很多男人不爱这种执着,特别是年纪大的男人。他们更喜欢这种柔弱似水,里外都是水的女人。
再一个,这个女人毫不忌讳表述和梁老爷的关系,这也说明梁老爷早就和她过过明话了,说不定已经承诺要带她去香港住,而这个女人也愿意。
最后,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现在还姓梁老爷的姓,像是已经得到了梁老爷的承认。豫离嫁过来四、五年了,虽说当时是个黄花大闺女,但是现在这个阶段,似乎黄花大闺女不如有个前房争气儿子的小媳妇了。
多琳想到这里,心里哎了一声,她转向看那乔诚,正认真端详绮雯的侧颜,真是可恶的紧。多琳气道:乔诚,咱们该走了吧,我看雨也不下了。
乔诚被叫了名字,才晃过神儿来,忙道:好呀,那梁太太,我们先告辞了。
说着便站起来,要拉多琳的胳膊,多琳气得甩开他的胳膊,转头哼了一声,便要出门。
谁知绮雯追过来,道:两位稍等。然后便叫外面柜上的伙计:给两位装上点咱们的天马杆,装两大包。
外面伙计赶着用牛皮纸包了两大包陈皮,递了上来。
绮雯拿着送给多琳,道:这种是没有做成小青柑茶的陈皮,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货色了,可以泡茶、也可以入药煲汤,最是败火清凉的,太太帮我带回去,自己喝一包,另外这包您看看身边哪位爱着急,心里不舒服,喝两杯,就立时好了。
多琳想: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这一包应该是要我送给豫离的吧。便道:好呀,我会送给该送的人的,也希望太太你好自为之。说完便出门去了。
绮雯看着两人款款的走出去,双手抱着肩膀,站在柜上想事情。
阿秀过来道:老板娘,这是谁啊?这么大的阵仗,听说话也很是不客气呢。
绮雯道:应该是老爷香港那边的太太派来的人。
阿秀惊到:哎呦,真的么?那咱们家的事那边的都知道了?
绮雯笑道:你怕什么?真的知道了也没什么啊,想是老爷跟那边的人说的吧。哎,阿秀,你想去香港么?
阿秀听绮雯突然这么一问,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想了半晌,道:若是去,倒也没什么。阿浩也没有其他家人了,我爹早就跑了南洋,一直没回来,不知道死活的,只不过在老家还有个娘,也有哥哥嫂子照顾,要是非去香港,我也可以。听说,香港可繁华了,到处都有钱可以赚,跟着老板娘说不定能赚到大钱的呢。
绮雯笑道:你这小蹄子,还想赚多少钱啊?
阿秀笑道:我当然是想赚的越多越好了,将来生个孩子,让他像少爷一样,读书,将来去国外。
绮雯道:对了,你和阿浩也这么多年了,怎么没生孩子呢。
阿秀收住了笑声,神色暗淡了,道:老板娘,我说了你别笑我。早年我才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就认识了阿浩,他骗我和他上床,就怀了身孕。那个时候年纪太轻了,害怕回家被哥哥和我娘骂,就听说干重活可以把孩子打下去。阿浩也不过十七、八岁,我们哪知道这个事的厉害。我就找了一块包布把头发包起来,跑到码头上去抗沙袋,好几日都没事。没想到,有一天肩上的袋子太重了,一个没站稳,被人撞倒了,一下子就见了红。孩子没了,命也没了半条,我们也没钱看大夫,只好忍着。后来虽然捡了条命回来,却一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
绮雯听了,很是心疼她,便道:这样,我带你去隔壁郎中家看看。正好,现在无事,我们这就过去。说着便拉着阿秀到了隔壁的郎中家。
隔壁的郎中看见是绮雯来了,忙施礼道:大娘子好,有哪里不舒服么?
绮雯推了推阿秀,道:大夫好,倒不是我了,是我家阿秀,你给她好好看看。说完便坐到外面去等了,过了好一会,郎中才把阿秀送出来,看那阿秀脸涨的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便也不好意思问是什么问题。两人道了谢出来,绮雯给了大夫问诊的钱,大夫道谢收下。
出了门,绮雯轻轻问阿秀:这大夫看病很是实诚的,快说说,你可是有什么病么?
阿秀满脸通红,小声说:嗯,大夫说我上次小产的时候伤了身子,说是再怀上孩子很难了,然后还说叫我千万别去怀孕,说是我这个身子,要是再生孩子,很危险的。
绮雯不解道:怎么还会这样?
阿秀解释道:大夫说我上次怀孕的年纪太小,那个时候身子还没长成,本也没大事,但是小产的时候连带伤了里面,所以现在里面现在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阿秀越说声音越小,后来尽然呜咽了起来。
绮雯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安慰道她:别哭别哭,大夫说不定看的不对呢,过几日我带你去洋人开的医院去看看。
阿秀道:大夫说的肯定是对的,这么几年下来,我自己心里也是知道的。我每个月来那个事的时候,都疼的死去活来,大夫说,就是这个闹得。
绮雯两人聊着,一边走去码头边看有没有新到的螃蟹,买了给少爷煲粥。
香港女人走了几天,本来该是梁老爷来的日子,梁老爷却没有来。绮雯心里有点着急,想着是不是香港女人搞得鬼,但是想着那女人还没有回去,想是没那么快的。
阿秀劝绮雯道:老板娘,别着急,之前也有几次老爷没按点来的,肯定也是有其他的事情的,没关系,说不定过几天就来了。
绮雯也叫汽车夫陈师傅悄悄给香港的老爷的汽车夫打电话问问,他们两个因为有时候要接老爷,是有对方电话的。陈师傅听说忙去电话局找电话打。绮雯的宅子里还没有安电话,江门这个年代的电话还没有完全覆盖,很多大户人家都是没有电话的,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只是线路没有铺设上,想安也是没有的。之前梁老爷也叫绮雯去问问电话局,是不是可以给家里装,以后联系也方便的多。绮雯便花了一大笔钱去排队,可是到现在已经排了好几个月了,也没有人来给安。
陈师傅打电话回来复道:老板娘,老爷香港的汽车夫师傅给我讲了,说是老爷从上次回去就病了,一直伤风,现在快一个月了也没有好,不过老板娘别急,这几天已经是好多了,想是过不了几天,就能来我们这里了。
听了这么说,绮雯才踏实了一点。转念又想着老爷生病了,他的身子本来就弱,现在又病了这么久,更是担心起来。
梁老爷不在的时候,少爷是家里的中心。每日陈哥早上打发少爷穿好衣服,拿好书包,带着他去上学。中午再接回来吃饭,稍稍午休一会,再送去上下午的课。晚上再接回来。全家吃饭都按着少爷的喜好,少爷喜欢吃海鲜,喜欢吃鱼饼,绮雯做了,全家都跟着吃。
只要老爷不来,绮雯便和儿子两个人吃饭。娘来一般不在大厅里放饭,就是在少爷书房里,有一个小桌子,两口人,四菜一个汤,再加一个点心,就够了。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多,也正是爱吃的时候。家里的其他几口人,就在厨下自己吃,一般做一大锅菜,想吃什么陈嫂就给大家做什么,菜是陈嫂白日里去买的,晚上给绮雯报账。虽然家里人不多,但是却让绮雯管的井井有条。
有问题的只有阿浩。
阿浩从店里改装完成了之后便有点游手好闲。因为爱吃酒、爱女色,绮雯也不是太敢用他,就是一些杂事安排,没有什么正经的差事。但是越这么安排越让阿浩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家人不同,就以管家自居了,穿着黑色的绸缎衣服,还自己买了一双黑皮鞋每日里穿着。绮雯不叫的时候,他就穿花街,走柳巷,吃花酒,找女人。
绮雯有时候看不过,也叫阿秀管管他,可是阿秀是不敢管的。绮雯便也作罢了。
这一日,绮雯母子正在书房里吃饭,蒸了一条新鲜的石斑鱼,绮雯正忙着给儿子剃掉上面的大刺,突然听的门外有女人的哭声。绮雯听了听,好似是阿秀,便忙走了出去。
阿秀正跌坐在门槛里的地上,哀哀的哭。门外站着一个穿绿色缎子旗袍的女人,旗袍一看就穿了好久,缎子上面都勾出了线头,毛茸茸的。这女人三十岁左右,粉白面庞,头上扎着一朵硕大的玫红色绸子花和掉了颜色的金钗,那金钗,一看就是假的,想是铜的刷了颜色。耳朵上也戴着硕大的耳环子,这个耳环子颜色暗黄,想是真的。那女人叉着腰,眉眼俱厉,正拽着阿浩骂娘。阿浩跨在门槛上,一边被那绿衣服女人拽着,另一边是坐在地上哀哀哭着的阿秀。陈哥陈嫂和汽车夫也跑出来,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一头雾水。
绮雯出来看见这个场景,心里便知道了大半,走过去叫陈嫂:陈嫂,你回去陪陪少爷,别叫他出来。陈嫂答应去了。
绮雯又冷冷的道:你们都给我住声,在我家门口人哭狗叫的像什么样子?阿秀,站起来。说着就弯腰扶了阿秀一把,阿秀起来的时候有点艰难,想是气急了、哭坏了自己。
绮雯扶着阿秀,道:这位姑娘,你要是愿意在外面站着,那我们就关门了。若是你有什么话说,那就屋里请吧。说着就扶着阿秀往大厅里走,还回头对阿浩道:阿浩,想来这是你自己的家事,我是不应该管的,可是阿秀虽然是你的媳妇,却也是我的家人,你要是负了她,那我是不能不管的。要是想说清楚,就进来,我是公平的,不会偏袒你们哪一个。
说完就,进去,坐在厅里正中的椅子上,等着。
阿浩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气得忙叫那个女人:银环儿,你别闹了,快回去吧,我家太太都知道了,你说让我以后可怎么做人呢?
那叫银环儿的女人叉着腰,厉声道:我不管你家太太怎么样,是你跟我说你是大宅子里的大管家,是要给我赎身子的,好,现在我跟了你,你却一个钱都拿不出来,那我当然要找你来要钱了,你要不把这段时间的盘子钱给我结清了,还有你在我们院里白吃白喝的账,不然我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