睇睇十五岁的时候，梁太说姑娘大了，可以自己住了，便给了她和睨儿单独的屋子。
这两间屋子在小白楼一层后身最靠外面的地方，两间挨着，接近厨房和后门。
这时候睇睇和睨儿一起已经有着港府上流社交圈子里数一数二的声名了。大家都道：梁太惯会调教人，家下的姑娘都这么出色，要是梁太有个侄女女儿那不是要扫平社交圈呀。
听着这些梁太总是冷笑，大家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是她从一百多个女孩子里挑出来的，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若真是自己的女儿侄女儿，反倒不能这么放开手去了。
睇睇是知道梁太的手段的，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小白楼里的规矩第一条是不能出门去，只能在府里。时间久了，睇睇反倒觉得习惯了。不管是慕名求见的、还是寻访探望的，梁太一律不阻挡，只是要在这小白楼里见面，不能相约出去，更不能在外面相见。
第二条规矩便是不管人家送什么礼物，都是要交给梁太的，不能私自存下来。等梁太看了再决定是自己留下，还是赏给睇睇她们。当然，小费是可以收的。
第三条规矩便是要看梁太眼色办事，有时候要帮着梁太揽人心、有时候却是要帮着梁太分人心。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对男人动真心。梁太说这件事最难，睇睇倒是不觉得。梁太说睇睇是难得的人，脸热心冷，这不是她能教养出来的。
梁太也骂人，有时候觉得女孩子们笨，有时候什么事做的她不顺心了，都会指着鼻子骂一顿，不过骂了过一会子也就过去了，还是对她们好的。
梁太开始是自己教睇睇和睨儿英文、写字，后来觉得麻烦，竟给她们两人请了教英文的洋尼姑、教中文的老学究，再有就是着人教他们唱歌、弹钢琴、打网球，还学品各种酒和烟。睇睇学的最快，才几年时间，除了没有真正去上过学，其他地方便和富贵人家的小姐一般了。睨儿在这方面不太走心，她更喜欢管家里的琐碎的事情。
这一年，梁府里原来的大管家老梁先生过世了，现在的管事的远先生要带着蝶儿回乡下去奔丧。梁太赏了发送钱，道，尽心办后事，不必着急回来。
梁太不太喜欢蝶儿，嫌弃她假正经，有时候客人对她说说笑笑，蝶儿哭着跑出去过几次。梁太就骂她给自己丢人了，蝶儿便更哭个不停。
现在这蝶儿也岁数大了，梁太倒是希望蝶儿能找个男人嫁人了，现在看起来，她家的爷爷过世了，还得守孝一年，更没法打发她了。
远先生和蝶儿不在，梁太便要睨儿帮着管起府里的事。和睇睇相比，睨儿更善持家，她更温和，更有主张，也能常帮着梁太想办法。睇睇对男人更有办法，嘴更甜、心更硬，脾气却差。要论喜欢，梁太心下是更喜欢睇睇的。
眼见着睨儿成了这府里不明说的大管家，人牙子的哥哥更是频繁的来找她。有的时候是要钱，有的时候是要她帮忙办事。睨儿厌烦无比，却也没有法子。
这一天，恰逢睨儿的哥哥在后门里求见，老妈子便引他进来坐在厨下。
睇睇进来拿点心吃，看见，便冷笑道：呦，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里是要钱还是要命啊？
人牙子也不恼，只陪笑着说：姑娘好啊，我是来找我妹妹的，烦请她出来。
睇睇拿了点心，迈腿就出去，临走丢下一句：想找人自己找去，我可不是你们家的耳报神，哼。
睇睇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人牙子，油头粉面，穿着缎子褂子，却笄着鞋。满嘴的黄牙，手指也被熏的黑黄，一看就是频繁的抽烟，经过他的时候都能闻到油烟子的味道。
跑出厨房，睇睇忙去找睨儿，说：令贵兄又来找你了，不知道来干什么？不是这月的月钱早就给他了么？
睨儿也眉头一皱，想不去见，他会守在这里不走，让梁太知道了也不好。
想着，只好拿着几块钱，出去了。
睇睇怕睨儿受委屈，也跟着她走到厨下。
厨下的人看着睨儿过来，便行礼走开了，让了这地方给她们。
人牙子哥哥看见睨儿走进来，忙躬身起来。看见睇睇也跟着，就道：姑娘，我和我妹子说几句话，可好。
睨儿冷着脸坐下来，道：我没有什么事是瞒着她的，你说罢。
看睨儿不让睇睇走，人牙子只得道：妹子，你也知道，咱娘最近身体一向不好。昨日里，我带她去洋人的医院里看了，说是肺病，要打空气针，那一针就是好几十块钱，我们真的是没钱了。说着还掩面哭起来。
睨儿知道他的手段，一看就是来想着各种名目来要钱，便道：我是没有钱的，每个月的月钱你都拿走，我哪有钱呢？现在就这些，你要，就拿着，不要，就丢开。说着，拿出几块钱丢在他面前。
人牙子看她只给这么点，便凑过来腆着脸笑道：妹子，你是打发叫花子呢吧？你怎么会没钱呢，你现下是这梁府里数一数二的红人，随便哪里不能弄点子钱给咱娘治病啊？
睨儿忍无可忍，气道：我没地方弄钱去，那老瘟婆也不是我的娘。
人牙子看没得说了，就压低声音道：没地方弄钱？那上月妹子给我的玉镯子是哪来的？像这样的东西再弄几个，就行了。
睨儿看他说出了自己私藏东西的事，又气又怕，急得说不出话来。
睇睇看睨儿气急了，也不会吵架，便跳起来骂道：你这作死的人牙子，每个月我姐姐都把月钱给你们，现在还来找她要，我告诉你，现在我姐姐和你们没有一点子关系，根本不应该给你们钱，要不要现在我去账房拿契约给你看看，不过你这做鬼的人牙子也看不懂罢。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再也别登这里的门，不然我就找警察署的人来，把你和那老瘟婆一起抓走，就说你们敲诈勒索，这个罪可不小呢。
人牙子看这睇睇姑娘伶牙俐齿，自己插不上嘴，只得恐吓睨儿，道：姑娘，你自己想，要是没有钱那我只好去求见梁太了，让她给评评理。
谁想说到这里，梁太一推门进来了，她早就听说睇睇和睨儿的哥哥在厨房里吵起来了，看这屋里闹得不可开交才来，道：跟我来吧，你们这事我也该管管了。
说着，叫睇睇去账房，请账房先生带着睨儿的契约来起居室。睇睇忙答应去了。
带着账房先生来到起居室，看到睨儿和人牙子立在屋里，梁太翘着脚坐在靠窗边的贵妃榻上，慢慢抽着烟，烟圈稳稳的吐出一个又一个圆。
看到账房先生进来，梁太道：来，给他们念念睨儿的卖身契。
账房先生听说，忙展开一张纸，念到：
立契人金满则今将舍妹金玉兰卖到梁府，妹金玉兰年方一十五岁，因家贫难度情愿卖出。身价钱五百块整，从此人归梁府所有，死走逃亡概不相关，故立契文字存让。
立契人金满。证明人：田孝文。
念完，账房先生将契约铺展放在梁太面前的条案上，侧身站立。
梁太还是不紧不慢吸着烟，用细长的碧玉烟嘴指着桌上的契约，问道：这手印可是你摁的？
人牙子金满毫不在意，道：是小的摁的。
梁太点点头，道：还算老实。按这契约写的，从此这睨儿就与你们无关了，怎么还来一次一次的要钱？
人牙子笑道：人是卖与你家了，可她还是我妹子呀，老娘生病了她可不能不管。
睨儿气不过，喊道：我不是他妹子，我也不姓金。
梁太示意睨儿不要着急，道：我现下也不管她是不是你妹子，只要卖到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你每日来骚扰我家的姑娘，我就可以叫警察署巡捕房来把你抓走。
人牙子以为梁太哄他，道：太太别吓唬我，我找自己的亲妹子，还能让警察抓走？
梁太冷笑道：那进了警察局可不归你管了，睇睇，去，给白律师打电话，要他在港督面前说句话，就说有人在我家里敲诈勒索，叫巡捕房着人来抓。
听到这里，人牙子害怕了，忙跪下求梁太：太太，别，我知道错了，只是我娘真的病了，现在要拿钱回去打针救命啊。
梁太笑道：这几年，这孩子也给你们赚了不少钱了，你们也应该知足了。那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你选，这第一条你已经清楚了，去巡捕房里吃牢饭，不用花一分钱。再一条，我给你一百块钱，以后你再也不能踏进我梁府的门半步，只要做不到，那还是第一条，怎么样？
听着有钱拿，人牙子马上磕头如捣蒜，道：多谢太太，我再也不来了。
梁太叫账房先生立时去拿一百块钱来给他，又叫他在契约上补了一句话，摁了手印，才打发出去。
睨儿已经是哭得满脸泪痕，她跪下谢梁太道：少奶，我以后此身此命都是少奶的，都报不了少奶救我的恩德啊。
梁太笑道：看你这孩子，哭的妆都花了。我这小白楼的规矩你们是懂的，你是我府里的人，怎么能叫别人欺负呢。睇睇，快扶起睨儿来，你们俩也赶紧去收拾装扮吧，一会有客来呢，是慕名专门来看你们俩姐妹的，可别让我丢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