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台街并不长。
相传因清代制台马新贻最早居住于此,后成街,便以“马台”二字得名,后又因将街北段的“将军庙(街)”并入于此,故后世统称其为马台街。
马台街与湖南路、童家巷、龙仓巷、虹桥、三牌楼大街等道路相接壤,毗邻的住宅区三三两两的围绕着马家街小学、马家街中学散落其中。
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小小的马台街里。
1992年。
挤挤攘攘的旧式筒子楼里,阴暗逼仄。一条长走廊里串联着许多个单间。楼梯道里、各家窗户外,但凡能见着一点阳光,通着一点风的地方,都被挂满了各色衣服、被单。几个个子半拉高的小孩子穿梭在其中玩闹,惹得邻居刘阿妈直呼:“当心着点儿!我家这阔煤炉子烧着热水喃!”
陈诗雨此刻正踩着半高的轱辘坐凳,站在饭桌前对着一本泛黄的《幼学琼林》临摹着书法。5岁半的孩子已经认得了不少字,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写的极为认真。陈妈则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为女儿摇着蒲扇,当看到写的走样的字体时,陈妈则会迅速的用扇把戳向陈诗雨后背,疾声厉色道:“你给我站直,好好写!你爸开小店卖东西那几个钱,都给你学东西了,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小诗雨不敢多言,额头上流下颗颗汗珠,偷偷用眼睛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一刻钟,还有一刻钟就到40分钟了,可以换来10分钟的休息,再接着就该练习古筝了。
“腿,腿不要打弯,你们王老师上个礼拜是怎么跟你讲的啊,腿并拢,站站直,跳舞体型才好看!”陈妈将蒲扇放在桌子上,径自走到衣柜边,拿出一捆包扎绳,对折了几下,紧紧的绑在陈诗雨的小腿肚子上,陈诗雨一个没站稳,连带着毛笔,一并从轱辘凳子上跌下来,毛笔蘸到到小花裙子上,留下一股子墨臭味,小诗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哭哭!就晓得哭!我还不都是为你好!不学点儿本事,你长大了是想当二流子啊是啊!”
陈爸这时拎着热水瓶上来接热水,听见女儿又在哭,赶忙将水瓶丢在门外,将女儿抱起身:“哎呀,你这又是干么四!搞得好像是后娘养的一样!这么小的小孩,你天天逼她做什么!你看看这个楼里的小炮子子,哪个在学习,不都在玩啊!好了,好了,诗雨不哭了哦,哟,裙子也搞脏了蛮,蛮喊你妈带你脱下来洗洗!”
小诗雨被陈爸这么一劝,倒是哭的更凶了,“我不想写大字了。”
“好好好,不写了不写了,你歇一会儿蛮直接练琴吧!”陈爸话音刚落,放在门外的热水瓶被飞来的小皮球踢倒,“呯嗙”的一声,水瓶里的内胆应声而碎。
“你妈这是哪家的小赤佬啊!踢坏我家几个水瓶啦!我叫你们踢!”陈妈生气的从抽屉里摸出剪子,对着皮球就是一阵猛扎。破旧的小皮球本就有些瘪气,这下直接散作花儿开状,伏在地上成了一个破烂。
“哎哟,你真是不省心,这要是给这些小炮子子们看到,还不把我小店给闹腾死!”陈爸捡起皮球,想看看还有没有抢救的可能。
“陈家阿妈!你把我们的皮球搞坏了,你赔,你赔!”很快,三个小男孩已围在走廊,为首是10岁的马小飞,后面跟着6岁的周正阳和才4岁的王超。
“赔?我还么的喊你们赔我家水瓶喃!你这个皮球就是个祸害,上次差点儿踢到刘婶子家的烧水壶,我问你,要是热水烫到哪个,你啊付得起这个责任啊!”
“我们不在这里踢就是了,你把皮球还给我们!”马小飞被眼前凶悍的陈妈吓到,迅速躲到周正阳身后,反而是周正阳不管不顾的挺着胸脯向陈妈抗争着。
“你给我滚到郭郭拉去!你妈不是在银行上班蛮,有钱的很喃!你先把水瓶钱赔给我家!不然我就到你妈单位去闹去!湖南路上的金陵银行啊是啊,你个炮子子给我等到!”陈妈作出要迅速出门告状的架势,吓得马小飞立刻调头逃跑,王超则在一旁大哭起来,周正阳一听说陈妈要找自己妈妈告状,也立即认怂道,“阿姨,我错了。”
“错啦!这会儿晓得自己错啦!刚才不是神的很蛮!”陈妈不依不饶,一旁的陈诗雨早已收住了眼泪,旁观着这一切。
“哎哟,你就行了行了,跟个小孩子一般见识!”陈爸见状赶紧打圆场,对着周正阳宽慰道,“阳阳啊,你今年也要上学了包!”
周正阳点点头,不敢抬头看,只盯着陈爸手中已经瘪作一团的皮球。
“去包,去包,回去包,以后不要在走廊里面踢球了,这里的环境你又不是不晓得,到外面马路高头玩去哦,但是要看到点儿车子!”陈爸拍了拍周正阳的头,示意他先离开。
待到周正阳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陈爸这才对陈妈又道:“你也是的,不动个脑子!你指着人家小孩骂什么,你叫他到马路高头玩去,自然有那个开车子的、骑自行车的人来教训他,要是酿成事故,自然有人刷他耳刮子,不比你在这阔骂他强啊!这个楼板又不隔音,楼上楼下的听着,心想这家都是什么人哦,小的哭大的搅,么的一个安生的!”
“能能能,就你能!你要是能,开什么小店啊,有本事到国营商场里头摆柜台去哎!我们娘儿俩个也能跟着你沾沾光!”
“行行行,我不跟你吵,你赶紧带着丫头练琴去!我先走了,小店离不开人!”陈爸拿扫帚将破碎的水瓶归置了下,双手背在身后,哼着苏慧伦的《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优哉游哉地摆手离去。
“哎哟,你看看,你爸上来一趟,是水也没打着,还把水瓶搞打了,都是你害的!你呀,赶紧的吧!给我练琴去!今天再弹错一个音,就吃皮带炒肉丝!”陈妈不知何时手上又多了一把竹制的尺杆子,陈诗雨只单了一眼,便浑身紧绷起来,赶紧翻出白色胶布贴,麻利的贴在十指上代替护指套,坐在琴凳上,摆好曲谱开练起来,顿时走廊里响起畅快的琴音。
“哟,囡囡又弹琴呢,真能干哩!”吴工拎着一捆菜,路过陈诗雨家门口,驻足问道,“你家姐姐后来真去深圳啦?”
“这还有假的!她说厂子里头没的发展,没的什么意思,一辈子就是个车间小工人,哪里比的上大城市机会多!我们家诗雨学这个学那个也是听的她的意思,大城市里的人都好这个!等小丫头长大了,也要像她姨娘一样,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
陈诗雨听见动静,立即停下手,看着妈妈和吴工拉家常。
“陈诗雨!大人说话不代表你就可以休息!你还是不想好?你要不想好,趁早跟着你家老子开小店去,多卖两份报纸杂志都比我们现在给你在这阔烧钱强!”
陈诗雨闻言立即又舞动手指,弹奏起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现在拿的工资,得有这个数有了包?”吴工将手摊开,竖了个5的手势。
“哎哟,吴大哥,我哪阔知道啊,她的工资又不带我分的,大城市工资高,物价也高,你要是觉得快活,也辞职去看看就是的啰!”
“油,死行样子哦,我就是随口问问,我家老子退休工资高,我上头也么得哥哥姐姐,家里头独苗,老头子的钱还不都是我的,我还跑出去受那个洋罪呢!走了,回家择菜烧饭去!陈家妈妈,我跟你讲噢,那个老王家,每次用完灶台子都糟死的了,也不擦擦搞搞,乌七八糟的,人倒是收拾的人模狗样的,呸!”
陈妈见吴工转身,立即将大门关上,陈诗雨刚喊了声热,便被训斥道,“热热热,哪个不晓得热啊!书法、国画、弹琴、跳舞,你但凡能学出来一个,我们也不要烦了!老话怎么说的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还晓得啊!”
陈诗雨点了点头,哆哆嗦嗦的将曲谱翻过一页,继续弹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