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那个飘。
天老早就亮了,光清透亮就像泼在白绸布上的蛋清和牛奶的混合物,整个世界被严严包裹着,只剩下茫茫大雪落地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偶尔还有风,四下里细细呜呜吹着,吹得雪花在窗户上的玻璃上轻盈飞舞着,留下烟蒙斑驳的图案,宛如中国宣纸上的工笔画。
方子涵久久伫立在窗前,目光落在那烟蒙的图案上,手指不期然地在烟蒙的图案背面作起画来。他凝神比照起床前梦境里的某个片段:曼琳站在一棵腊梅旁脸色绯红地朝他笑着,巧笑倩兮、倩兮嫣兮,白白的梅花星蕊点点,点染她不胜娇羞的笑脸……直到整个画面快涂满了,他才在上角的空白处题:献给梦中的曼琳,簌雪惺惺逐北平,携月揽镜醉自愁。庄生晓梦万年蝶,飞度江南一春楼。
半夜里他又梦见曼琳了:天空鸾鹤翔集,各色的花儿地下铺陈着,簇拥他和曼琳一起携手漫步、呢喃细语,他们脚步到哪,哪儿立刻闪出一条小径来。走着走着,曼琳突然说要永远离开他,说完就挣脱他飞跑起来;他赶紧在后面追,却总也追不上。眼看红白丛染的梅花就要淹没她了,他急了,央求她快停下来。曼琳不理,反转身调皮地要他当场作首诗,作得好就停下来,不仅停下来还……他大笑,望着嫣然如画的俏佳人,说这有何难,女人恋爱爱做梦,男人恋爱爱作诗,你且听好了,‘宿风一醉三潭月,庄生晓梦万年蝶……’曼琳羞赧地笑,果然驻步,微微闭上了眼,他如获至宝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
这雪几天前就开始下了,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地下、树上、屋顶,还有不远的江面到处是雪,织女织就的锦缎一般,让人不觉神清气爽。新旧的雪拥抱在一起,裹挟这世界,路人突然就胆小起来,还有各色的车子,也纷纷失去往日的优雅与从容,泄气的皮球般匍匐各个街道、小区一隅。步行和乘公交的人明显多了,人们吸溜着鼻涕,一个个吞云吐雾小心翼翼迈步走,生怕一不留神脚下就吃了一跤,那要招惹多少路人的笑。尽管小心,还是有人时不时连车带人摔倒,捂屁股撅腿的,爬起来也不望人,只掩嘴羞赧笑。人们开始频繁望天,低头感慨:这雪咋那么大还不停呢?老是这般没完没了地下,每天可还要上班呢。
仿佛这雪成心要跟人捣乱似,它不理人的埋怨,只管耐住性子和火候,满世界飞舞它的零碎,宛如一个深情款款的白发苍苍的巨人凌空一遍遍对深爱之人如火如荼的倾诉。路上行人渐多了,只落了一地的雪泥鸿爪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感慨的行列。这雪俨然成人们不经意从老宅子里的抽屉、床底下旧箱里翻出的年久发黄的老照片、老唱片,耳目所及,触发了人们对某个过往难忘的回忆,对它的诉说一时说也说不完,就像每个人之于他的童年和故乡、一个关于爱情的亘古传奇。
方子涵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外面人烟渺渺一片膏泽的白色世界里,大片大片的雪花正沿着街道和微黄的路灯窸窸窣窣向远方飞去,飞蝗一般密密匝匝,一直向前,一直飞到路和天的尽头。他的思绪一时纷扬,如同窗外那些纷扬无邪的雪。
方子涵来到洗漱间,匆匆洗漱完便拿了把伞走出家门。待下了楼来到地面,穿过一条约200米的小窄巷,又走了约10分钟,便来到长江东路上一个公交换乘点。许是雪大的缘故,步行和乘公交的人明显多了,车站里已聚了很多人,一个个木然地站着,吸溜着鼻涕,机械地望着前方。方子涵看着街道,又看着候车的众人,突然无声地一笑,一时诡异如端坐高空云端的圣贤般俯瞰芸芸众生,好像这雪带来的所有不适跟他一点关系都没。好在站台上没人认识他,否则,那人会问他:笑从何来?
公交车疲沓得很,半天才慢腾腾迈着碎步出来。方子涵随着众人才挤进去,怀里的手机倏响起一阵狗吠声,引得乘客一阵惊惶,四下张望,最后把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
方子涵却不急接,待那声声犬吠快完了,方才接了。就听电话里传来人声:今天不排了,赶明儿再排,你赶紧通知演员们一下。
不排了?为什么?就因为今天雪大吗?这雪又不是今天才下,眼下都年关了,再不抓紧排,还有充裕的时间吗?方子涵嘴里嘀咕着,急急又从车里跳下。望着车吭哧吭哧负重开远,原本微笑的脸瞬间就松弛下来,失望落了一脸。
不去今天就见不到曼琳了呀,那个让他神不守舍魂梦与牵天天渴望见到的妙人儿了。方子涵蔫蔫地开始一个个通知演出组成员。他第一个就想到了曼琳,电话一通,未语先听到笑,耳边清脆悦耳的声音宛如条清澈欢快的小溪,带着天然的纯净直往他耳朵里去,他也开心地咧嘴笑了。在电话里快意地说着、笑着,说不尽彼此思念体己的话,道不完彼此惺惺相惜的话,其实他们才一宿不见。
方子涵心跳如帆,风劲帆扬,翻江倒海沸腾无尽的情愫……之前他曾惊诧自己怎有那么多话呢,他原本并不是一个饶舌多话的人啊,电话里尤其是,现在倒好,只要和曼琳一通上话,满嘴满脑子里就有说不尽的话,成话痨了。好不易,他一拍脑袋:曼琳,我先挂了哦,我还没通知其他呢,待通知完回头再打给你。
那边笑:好啊,那你赶紧挂吧,路上雪大,你回家要慢一点,一定要安安全全到家!
方子涵忙不迭答应,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下意识看了时间,整整又说了50多分钟去,期间有两个未接电话。其他电话就简单多了,他三言两语就over了。同路的也不打了,相互转告一下。
待一切完了,方子涵脸上依旧挂着笑,整张脸像水里的葫芦,这边按下去那边又袅袅浮起,总也按捺不住。他开心地回味方才和曼琳电话里那些充盈在耳的话,嘴里像丟进一块香甜酥软的芝麻煎饼,直香甜到心里!那快意真是皇帝老儿屁股下的宝座也不换啊!他甩开了膀子,大步流星徒步往家赶,伞干脆也收起来,要让这雪也零距离分享他的快乐似。路人纷纷侧目,看他那神态,所幸时光不能倒流,那些作古的历代秀才们不能复活并穿越,否则他们见了一定摇头晃脑送上各自的赠言,其中有句比较经典——‘自古花痴由来多,如今益添多情种!’
一路急行到了居住的小区门口了,保安正扫着雪,霹巴霹巴跺着脚,抵御自牛顿发明万有引力以来地球对他们脚底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意侵袭。一位大个子保安朝方子涵憨憨地笑,牙齿一时比地上的雪还白。方子涵一口气上了四楼进了家,一眼望见墙壁上的挂钟,不禁有点意外——这一路竟比寻常少用了近一半时间!这时身体微微出汗了,极是舒坦,冲杯牛奶渡窗前,随手拉开镶着亚热带椰树风情的暗底花绿的双层呢子窗帘,外面白莽莽的山川原野披银挂戟,雄关栈道苍茫一片。酒酣诗以赋,意兴剑为媒,方子涵心潮起伏,正要参学古人摇头晃脑来首临雪怀古诗,手机叮咚一声,提示有短信进来。他忙看,正是曼琳的!迫不及待打开,就见上面写着:可到家了?他咧嘴又笑,回复犹嫌慢,忙拨回去,那边一下就通了,他满心的欢喜再次要溢出来——
“曼琳——嘿嘿,我早安安全全到家了,你跟莎莎也安全到家了没?你知道吗,说来你也许不信的,为了免你担心,我这一路步行回家的,一路所用时间竟然比平常少去了一半!五分钟啊,宇宙飞船都绕了地球多少圈了?我才知我方子涵原来还有刘翔的潜质,嘿嘿嘿。”
那边立刻传来曼琳爽截的笑:“是嘛!哈哈,我们也是刚到的家,那是因为你腿长呀,长腿鹭鸶呀,哈哈哈。那你说跑了多少圈呢?这么说来下届奥运会你可要一定参加喽,说不定一出场就能为国争光赢一枚金牌!”
方子涵由嘿嘿笑转为嘎嘎笑:“风雨彩虹,铿锵玫瑰,那也要你到现场亲自给我助威加油才行。嘎嘎,曼琳,你知我一路为什么走那么快吗?风生水起、凌波漫步的。因为我一路走一路在想你啊,奇怪的是只要我一想你浑身便充满了力气,脚下立刻就虎虎生风,就像麒麟在我胯下。”
曼琳大笑:“瞧你美得,原来我还有这特异功能,给你说的像“神六”!下次我干脆就在你脚上安两个火箭筒得了,出门嗖地一声就到了,也省的坐车走路,哈哈。哎对了,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有个医院妇产科接生了个孕妇,谁料想那婴儿一生下来脐带还没来及剪呢噌一声就从一个接产护士的手里挣脱了,嗖几声就窜外面去了,护士们赶紧追出去,看见那小孩早三步并二步,腾一声飞上一棵大树不见了。可把在场的所有护士吓坏了。大家忙一打听,原来那产妇不是别人,是刘翔的爱人,而那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刘翔的儿子……”
方子涵手捂肚子笑:“哎呦,你,你,你要笑死我嘛,这该是有史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曼啊,自打我们相知,一直有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生生窜,老是胁迫着我想问你,你……你为啥要那么好呢?要那般口吐莲花机锋妙语?让我寝食难安神魂难安生生息息念想你不够!”
那边粲然笑:“嘘——我哪有,你才是呢,叫我——哎哎哎,不说这个了好吗?瞧你都激动成啥样啦,都结巴了,哈哈哈。哎,差点忘了问你,今天不排练在家,你打算怎么过呀?”
方子涵情真意切道:“我还没想好哩,不管怎么过我都会非常快乐,可以一边做事一边尽情想你。”
曼琳不再笑,口气一紧:“那可不行,我不准你想!不准!”随即又柔软下来,“知道吗,就像你前天被电打,你要是集中精神不想我怎会被电打?现在一想起心里就殷殷地痛。记住好吗,下次电闸坏了,你直接叫电工来,人家专业出身,安全、快捷、方便,理所当然也事半功倍不是吗?”
方子涵连连点头,好像曼琳就在眼前:“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那你呢,你也要答应我件事好吗?你不要太累了,不要太想着别人那么多自己那般少,还有,你今天可有什么计划和安排?”
曼琳遂又开心道:“我嘛,我会的,你放心好了。待会先去对门给那俩老人家熬药,莎莎要上街,待熬好了陪她一块去。”
方子涵心一阵动,随着曼琳的叮嘱也言不由衷叮嘱道:“路上雪大,你要小心些,还有,熬药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别烫着了。曼琳,说真的,你真好啊,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我要代那两位老人和他的子女及所有亲人感谢你,感谢你一直以来对他们无私的照顾和悉心的关爱。你的爱心让所有熟悉你的人感到无限的温暖和感动!”
曼琳娇嗔笑:“我哪有,你才是呢,你不要只是那么费力地夸我,其实你才是最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