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一家三口从杭州赶来了,庄欢龙只得暂停走访,专程陪外甥玩。
庄欢龙的女儿和女婿是大学同学,女婿是杭州人,两人结婚后在杭州发展事业。女儿他们这次来目的,主要是请母亲去杭州去照顾她,因为她怀了二胎,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女婿见岳父退休了就邀请一起去,庄欢龙已经接受了李晓林和刘国民的委托,就以生活不习惯为由不愿去,女婿劝不了也就作罢。
傍晚,外甥吵着要出去溜玩,庄欢龙就带着他出了门。走到一个门面很漂亮的水果店,外甥说要买水果,就带他走了进去。他让孩子挑,自己提筐打下手,筐里慢慢地堆满了苹果、梨、橘子和香蕉,见孩子不再挑了,他就到柜台去结算,一个30多岁的少妇,过完秤后,电子屏上显示的金额是268元。他掏出钱包准备付钱时,一个声音传来,“等一下。”
庄欢龙随着声音望去,一个圆脸板寸头走来,他头发有点花白,眼睛认真打量一番后问:“你是不是庄欢龙?”
庄欢龙机械地点点头,有点不解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板寸头扭头对少妇说:“闺女,不要收钱,他是你老爸的同学。”
少妇挡回了庄欢龙的钱,把水果分类装进了马夹袋,笑着说:“叔叔请收下。”
庄欢龙蒙了,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板寸头,还是回忆不齐地问:“你说你是我的同学,那你叫什么名?”
“我是周安国啊!”
庄欢龙这才恍悟:“老同学,你的变化太大了,唉!岁月真是一把杀猪的刀,让人既感慨又让人无奈。”
周安国笑笑说:“你也变化很大,当年在班上很瘦小,我是观察一番后觉得脸面有你之前的影子,也就贸然地问了,还真的是你庄欢龙。来,老同学,那么多年没碰头,我们今晚好好聊聊。”
庄欢龙因外甥在身边,觉得不方便长聊,但一想到要走访,这意外碰到了老同学就自然不能错过,好在录音笔常带在身上,反正小区跟水果店距离很近,就打电话给妻子。妻子来了,得知他们同学难得碰面,而周安国又送了水果,就道谢后就领着外甥回去了。
周安国给庄欢龙泡上龙井,两人在小圆桌旁坐了下来,打开了同学间的话题,庄欢龙的提问,自然围绕着周安国的人生。
周安国是小镇居民。祖上是开水果摊的,他爷爷是个出了名的奸商,人缘颇坏。后来公私合营,他爷爷不但被剥夺了股份,而且家产也充了公,老人一气之下上吊自尽。
爷爷难以接受命运的残酷而一走了之,可奶奶他们还得面对现实地生活下去。家庭因爷爷的缘故,家人的就业的安排就有区别了,商店的营业员是绝对不允许的。奶奶打泥坯(烧砖半成品),父亲打小就在山脚旁敲石子(混凝土辅料)。到周安国出生,奶奶安排在砖瓦厂,父亲分配在采石厂。
可能是家属单传,奶奶生他爸一个,母亲也只生他一个,小镇不像农村,农民的生活如大杂烩,居民的生息是各自管。童年的周安国,因爷爷离他远,不怎么受人歧视,求学之路倒是也很平坦,可到上高中的政审,远离他的爷爷就影响了他,幸运的是,他作为补缺的名额通过了政审,但分配在六班。
周安国说:“在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状态很自然,心态也很平稳。上高中进了六班,觉得自己的人格被贬了,自卑感也就油然产生。自卑也影响了我的心态,郝老师的训导话我竟一点也听不进去。整个高中生涯,既不愿跟班里同学为伍,又高攀不了班外的其他同学,成绩是一路下滑。真的,老同学,我的学习成绩可能是班上最差的一个。”
听他说到这里,庄欢龙好像对他有点追忆起来,周安国当时看同学的眼神是有点藐视。至于他的学习成绩是不是最差就不清楚,可他当时的头型不怎么圆,头发在男生中也是留得较长的一个。便说:“岁月真是无情,当年在班上你好像留有一头长发,现在成了短发老头。这中间的人生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周安国叙述:高中毕业后,因为是家里的独苗,没去插队落户,那年正好奶奶到了退休年龄,他就顶替奶奶进了砖瓦厂。可工种有别,奶奶是收发,他却去拉砖,这一拉就是四年,脚底磨出血泡变成斑蛮,手掌的嫩皮拉扯成粗糙老皮。冷冬天还可以,拉起装满砖的板车,身子一热,外衣可以一件一件地脱。
提到炎热的夏天,周安国回忆说:“庄欢龙,你真不知道有多遭罪,人不动弹都在冒汗,可窑洞里更烫,全身赤条条的就剩裤衩,拉车一使劲,浑身上下的毛孔根都会喷出汗珠。最难受是取砖,双手拱起五块砖叠放到板车上,震飞的砖尘飘在身上让汗水吸住,浑身是砖灰,奇痒难受,手又不能挠,怕砖碿磕破皮,说不出的难过。年长的老职工忍耐力虽强,但拉上三车也要下河冲凉。我们小青年就受不了,基本上是拉一车冲凉一次,当然也有偷懒的因素。”
周安国在苦不堪言的时候又听到国家恢复高考,他真是后悔莫及,怨恨读高中时的自暴自弃,又怨恨空闲时同伙结伴地喝茶打牌消遣,没有去看看书籍,自知恶补不了,只能坐失良机。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悔莫及,心里唯一的安慰是没去插队当农民,没跟泥土打交道,没赤脚浸泡在水田里,没日晒雨淋“修地球”,而是能旱涝保收地每月拿工资。
四年后他成了老职工,又是高中生,厂领导让他告别了拉砖的苦役,派他外出培训。缘由是建筑业的发展,国家对烧制的砖型作统一的改良,因之前砖瓦厂烧制的“八五”砖是人工制作的,虽框架统一,但手工绞拌的泥块密度不均匀,烧出来的砖平整度不匀,砖型的长、宽、高尺度也参差不齐,这种砖只适用于建造平房,不能用于楼层建筑,建筑业须逐渐淘汰。高层建筑必须要改用国家新制定的“九五”砖型,而且必须要用国家研制出来的制砖机,制砖机生产的泥坯密度高,砖窖烧出的砖块几乎不走型。
国家既然有新政策出台,也必须扶持下面的制砖企业,于是对具备一定规模的砖瓦厂发出通知,需申请,只要被批准,制砖机也就给予配置,并给予培训技术操作人员。各级政府自然不会放弃,给砖瓦厂打上申请,他们厂也获得了批准。
周安国派出去培训是操作制砖机,培训回来,庞大的制砖设备运进来了,厂长就让他组装调试,于是他成为了厂里第一个制砖机械师,工资也长了一级。此后,厂长又让他培训技术操作人员,他努力完成,被提升为技术科副科长,工资又涨一级。
周安国虽然在砖瓦厂,但人也算是混得有模有样,到了谈婚年龄,父母托人说了一个媒,女方家长觉得周安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厂里的干部,就同意让女儿嫁给他。
周安国结婚后,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就想再生个儿子,妻子打破了家族单传的格局,争气地怀孕了,可是政策不允许。思想封建的周安国为对得起祖宗拒计生人员于门外,厂领导找他谈话了,警告他要超生不但要罚款,还要免职开除。罚款无所谓,开除出厂岂不是断了家庭的收入来源?他只得就范地让妻子做人流。让他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是,有了此番因素,一直座在副科长的位子,没有再提升,他的工作激情也就冷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