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镇。
这是一座北方的边陲小镇,当地一直有着这么一个传闻:不知道多少年岁以前,有中原的大将军于此地立誓,此生披甲执锐,北望河山镇守边疆,绝不南行半步。岁月流转,时光变迁,当年那位将军的名字、事迹乃至坟冢都已无处可寻,只留下这一段传说和北望镇的名字。
北风伴着一点薄雪,隐约可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从南边的官道走向北望镇,这先生四十几岁的模样,背着书篓,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腰间配着一口剑,这柄宝剑的剑鞘上缠着厚厚一层破布,看上去只是装饰门面的摆设,不是什么好兵刃。这幅打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只是这北望镇再往北就是关外,不知道这书生来此地有何目的。
书生径直走进了镇上大道南口的悦来客栈,天下刚刚太平不久,客栈里还没什么客人,不过点起的炉子倒是驱散了不少寒意。这书生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端详了一番客栈门口那副破旧的牌匾,这才走进屋子里。
一入眼没几个客人,倒是大厅里临时搭的台子上有个说书的,在讲着天下闻名的燕侯的故事,一群半大小子和黄毛丫头围着台子听得津津有味。
客栈的东家兼掌柜的是本地人,姓沈,他年轻的时候爱啃蚕豆,坏了一嘴牙不说,还得了个豆子哥的诨号,而今年岁大了,镇上的人已经开始叫他豆子叔了。不过最气愤的还是她老婆,好端端的都叫她豆子嫂,豆子婶,甚至现在也没人记得她的孩子大名叫沈强,都只管他叫做小豆子。
这小豆子今年也十五岁了,今日正在柜台当班,杵着胳膊听说书人讲故事。推动大门的声音将他从燕侯的故事里唤醒,一扭头,看见客栈门口有个客人走了进来,他连忙打起招呼:“哎呦,客官您里边请,您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呀?”
书生打量了一番小豆子,微笑着说:“我兴许会住上几天,不如给我安排个好点的房间?”
小豆子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劲,这镇上没有其他的饭店,外地人说住上几天就意味这几天的食宿都要在他们这里解决,这对于生活在苦寒边境的人而言已是赚一笔的大好机会了。更何况这阵刚过完年,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团聚,哪有什么别的客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小豆子一边与书生搭着话,一边在柜台后边掏出账本:“贵客,我们这里最好的房间是雅间,就是有点贵,您要吗?”
书生掏出了自己的怀里的银子,又冲着小豆子笑了笑,“放心,这次出门钱带够了。”
“得嘞!”
小豆子一边收起银子,一边在账本上写下了:“武章十一年正月十一,贵客住·······”
“坏了,思齐哥没教过我雅字怎么写!”
小豆子写到一半就愣住了,无他,字不会写,一时间脸涨得通红。
书生似是看出来他的窘迫,提起另一支笔帮小豆子写下来了那个“雅”字,随即满脸笑意调侃道:“小伙子,你这账房先生做的不到位啊,怎么雅字都不会写?”
“对,对不起贵客,平时都是思齐哥写账本,他今儿个一早出去了,我就是替他站一会儿,没成想真的来客人了。”
看着一脸羞愧的小豆子,书生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无妨无妨,玩笑罢了。”
小豆子晃了晃脑袋,努力把奇奇怪怪的思绪抛出脑外,对着书生说:“贵客,我带您去房间?”
“不急不急,”书生制止了小豆子的动作,随后指了指台子上的说书先生,“你且帮我沏一壶茶来,再做几个小菜,我也去听听这先生讲的故事。”
······
“话说那是武章十年腊月初三的神都。
那日的雪比往年都大一些,神都里房舍的屋顶全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远远望去,可谓是满城遍地梨花开,一幅瑞雪兆丰年的景象。弥漫了十几年的战火刚刚平息不久,天下诸侯逐鹿的时代刚刚结束,如今这片中原大地上唯一的统治者,正是昔时的蜀帝,咱们今日的天子。
这一日议政殿上,当今天子斜坐在龙椅之上,双目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他已经议了半日的政了,这时候疲惫的很。陛下轻轻晃了晃头,开口道:“诸爱卿无事便可退朝了。”
正在诸臣准备行礼退朝时,一声突兀的告罪声打断了他们。
“陛下恕罪,臣还有一表。”
······
“这人谁呀,好端的无礼!”孩子们吵嚷道。
······
诸位看官莫急,且随我看去——只见此人身穿一领绣纹深紫朝服,拱手施礼立于百官之首,正是当朝宰相,开国功臣,追随天子二十多载的燕武侯。侯爷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虽然连年的操劳让他的两鬓斑白如雪,但是在整齐端庄的朝服衬托下,燕武侯还是显得英姿勃发,相貌凛凛。
陛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似是责备他为何不早些说话。
“呈上来吧。”
陛下稍稍正了正身子,他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的本事,能让他不合时宜一定要呈上来的奏折,那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陛下不愿轻视。
然而,当咱们素来宽厚稳重,恪守礼制的陛下看到此表的内容时,也不免大惊失色,险些失态。陛下瞪大眼睛看着下方拱手作揖施礼的燕武侯,想从他的神情里,或者他的动作里看出些什么,可是台下的燕武侯只是低头行礼,神色如常。
陛下缓了缓神,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再次开口道:“燕侯随朕后堂议事,其余人等退下吧。”
下面的众朝臣面面相觑,不知燕武侯所奏何事,竟让帝君在朝臣前险些失态,而后更是还要与燕侯私下相议。一时间众臣惴惴揣测,不敢多言。
这燕侯的奏表上到底写了什么?是边关告急还是国库空虚?
欲知这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且~”
底下的孩子们传来一阵阵嘘声,
“今天讲的也太短了吧。”
“你是瞎编的吧,编不下去了才骗我们下回分解!”
“我要听燕侯打坏人,不要听你刚刚说的!”
说书人被一群孩子揶揄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解释:“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故事!”
书生看到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冲着说书人喊道:“莫不如你把燕侯的奏表为我们讲一讲,孩子们许就不缠着你了。”
说书人正不知所措,听到这不知道哪里来的提醒,不禁心头一动。对孩子们讲道:“我再给你们讲一讲燕侯的奏表好不好?”
“好!”
果然还是孩子们好哄骗。书生心里这么想着。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把惊堂木一拍,拉开声音又讲到:
······
“诸位,若说起这燕侯的奏表,那不是国库空虚,亦不是边关告急,而满满是情真意切!诸位,这表是这么说的:
臣言:自先时天下割据,群雄逐鹿,陛下承时而起,而来二十有一年也。陛下不以臣寒门卑鄙,学识浅薄,托以重担,委以大任,由是感激。遂夙夜追随,略尽犬马之力,经年以来,寸功未立而已登极人臣,惶恐之至······
······
“听不懂听不懂!”
“没意思没意思,散了散了。”
“去打雪仗!”
“堆雪人!”
孩子们自然是受不了这样听不懂的奏表,转瞬间便一哄而散了。
说书人这才有机会寻觅起为他解围的好心人,拱手作揖向书生道谢。
“呵呵,无妨。”书生笑了笑,又接着说到:“先生,我对这奏表颇有兴趣,若先生不嫌弃,可否为在下再讲讲这表中还写了些什么?”
说书先生听了这话,眉头一挑,看了看这书生,心中一阵嘀咕,终是开口道:“诚如兄台所言,这表确有多半未讲,兄台若有意,我可为兄台手书一份相赠,如何?”
书生还是那副笑容:“如此甚好。”
听闻此言,说书先生铺纸展笔,挥毫沾墨,提笔写下:
臣言:自先时天下割据,群雄逐鹿,陛下承时而起,而来二十有一年也。陛下不以臣寒门卑鄙,学识浅薄,托以重担,委以大任,由是感激。遂夙夜追随,略尽犬马之力,经年以来,寸功未立而已登极人臣,惶恐之至。故而日夜小心,慎之又慎,恐陛下所托非人,而一朝尽毁两旬基业也。幸得天恩浩荡,诸神佑护;又及君臣相谐,勠力同心。九州四海,南疆北境无不纷纷然臣拜陛下。此乃天下归一,民心所向也。
臣于蜀中时,曾立《蜀典》,陛下推而广之,蜀内孩提尽有书读,此乃圣人不可望之大同盛景也。陛下登临神都,布诏《蜀典》,尽人皆知,令天下寒门有典可依,有法可循。然今臣观天下,寒门子弟无书可读者甚众,蜀地之外兴学堂者甚少,盖因各地风俗各异,而教化难行也。以臣之见,国之兴旺,不在于一夫一官,不在于一人一士,而在于万万黎民,千万后生。子曰:后生可畏。愿陛下再奖学堂,更设封赏,以助天下后生皆有书可读。臣以颓朽之躯,不愿阻后生奋勇之路,甘成后生之累土,而权尽身躯之用。
陛下立国十载,臣亦虚占相位一旬,且臣昔日奔走效劳,身已疲之甚矣,恐再难担此任。古人云:激流勇退。臣亦以为此乃臣之退时也。当是时,陛下与臣相约庐中,共兴仁德之世,事不成,则臣万死不辞;事若成,则允臣褪冒还衣,挂印封金,归于故乡也。而今天下已定,神州太平,陛下登及皇位,昭告天下,布施仁德,轻徭薄税,四方之民皆闻而趋赴之,可谓盛世也,此正乃陛下允诺当日之言时。
臣深知若表惹陛下不快,君恩浩荡,无以为报,以怨报德,实为不忠,故臣斗胆僭越,请准臣归于故乡,探访民情,书而成表,以助后辈教化之道。事毕,则准臣早乞骸骨,就地安歇,不再还朝。臣之诚意天地可见,臣再拜叩首,望陛下允之。”
······
那书生见了此表,神色动容,暗暗慨叹一番,不再言语。说书先生见得此景,暗自撇了撇嘴,知晓此地已无旁事,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