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小县城里。
那日是我十岁的生日。
可是,无人在意,也无人记得。
甚至,我自己都忘记了。
天很冷,凌乱的飘落下几朵雪花。其中一朵自碧落跃下,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了身上。
这便成了我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
我梳着麻花辫,穿着一身很薄的粗布麻衣蹲在湖边,小脸被冻的红扑扑的,即便底子好也是皴裂了好几片,双手在冰冷的湖水中揉搓着脏衣服,即便手指已经皲裂渗出了血也不敢怠慢下来。
我做着自我五岁起便做着的事。
现在,我要趁着雪未下大,赶紧把今天的衣服洗出来,否则便赚不到钱,也吃不上饭了。
还好,今日的速度不慢。
我将洗好的衣服装进了木盆子里,赶紧回了家。
回家的途中经过了一处围满荆棘和尖刺的悬崖,我特别害怕那里,每次都离的远远的。
我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是一个很小的屋子,有一张床、一张很矮的桌子、一个木桶和一个木盆,家里人有我和我阿妈。
我原本有个妹妹,但生下来不久便夭折了,我阿妈名叫瞿泽兰,生的极美,曾经更是女子高校的学生。
但我阿爸在我阿妈怀着妹妹时便与我和阿妈走散了,我阿妈的家人也嫌弃我阿妈嫁过人不肯接济我们。
推开家门,将手中的盆子放下,我看到阿妈还躺在床上。
我阿妈又病了。
每到冬天,便会经常生病。
我不想吵醒她,所以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赶紧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了回来。
此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但我想都没想便冲了出去,花了不知多长时间,才将衣服一一还了回去。
其中一户人家还多给了一分钱。
太好了,可以多吃一个馒头了!
待回家后,再将衣服缝好,便又能换几分钱了。
我特别高兴,还将所有的钱从布制的小钱包里拿出来,数了数,这下除去饭钱和药钱还剩了不少。
但,或许是我高兴过了头,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一个身影朝我冲了过来。
看样子,同我一般大。
他一把抓了过来,抢走了我手里大部分钱。
我追了上去,可他跑得太快了,眼看就要没影了,我一着急,脚下一滑,便摔在了地上,摔了一身的泥和雪。
我不顾身体上的疼痛,只是希望我阿妈见到我这身脏衣服不会担心。
因为钱被人抢走了大半,所以今日是吃不上饭了。
这种事时常会发生,我也见怪不怪了。
不论遇到什么事,我从来都不会哭,但阿妈却喜欢哭。
饥肠辘辘的我敲开了药馆的门,买了阿妈要喝的药。又去卖馒头的小贩子那里买了一个馒头。
又回了家,进了家门,却发现我阿妈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抱在了一起。
阿妈又哭了。
我很是害怕,但为了我阿妈,我还是用食指指着那个男人,大声喊道:“你是谁?你放开我阿妈!”
我将东西放到桌子上,便要举起板凳冲上去打他,但我阿妈却开了口:“这是你阿爸。”
“你阿爸来找我们了。”说着,我阿妈竟是破涕为笑。
我怔住了,很是惊讶,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阿爸……”
声音很小,那个阿爸大概是听不清。
自我记事起,我便没有我阿爸的印象。
“萱萱回来了?”瞿泽兰笑着说道。
阿妈很开心,虽然泪止不住地流,但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仿佛气色都好了几分。
看来,阿爸就是阿妈的药。
“嗯。我将药和馒头买回来了。”我点点头。
又补充了一句,“我吃过了。”
最后的这句话我习惯性的说了出来。
我阿爸过来仔细端详着我,然后一把将我抱起,“萱萱,我是方卓,是你的阿爸,知道了吗?”
我本能的点点头,“知道了。”
看着他身上的西装,我知道了我的阿爸也是个有钱人。
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
“萱萱,以后,你跟阿爸姓,便叫方如萱了!”阿爸很是欢喜,还大笑了好久。
我想我真的很幸运。
但命运似乎并不是那么认为。
阿爸家里很大,虽然只有一层,但有好多个房间。
我想,这便是四合院吧。
从今天起,我也有自己的房间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爸不让我出门。
邻里街坊都说阿爸不忘糟糠之妻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后来,阿爸便升官了,他成为了我们县里的教育局局长。可威风了!
家风严明,家规里甚至说不能纳妾。所以,阿妈应该很高兴吧。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
我渐渐长大了,样貌清秀,算得上中等了,但有时候觉得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甚至我感觉阿爸也很奇怪。
这四年里,阿妈又生了一个妹妹,现在又怀孕了,大夫说是个男孩。
但阿妈似乎每日都在偷偷抹眼泪,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这是一个无人在意的秘密。
自从来到方卓的家,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崩塌了。
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动声。
方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他当年嫌弃我阿妈于是便抛弃了我阿妈,后来找回我们是为了他在外面的名声,更是为了借着声望成为教育局局长。
实际上,他每天都会找不同的女人,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然后将我阿妈锁在她的房间里。又时常会对我阿妈动手。
我阿妈每日都听着这样的声响,身上的黑青也越来越多,也终日没有自由。
对我的所有好也都是假的,他与他人密谋将我嫁出去,为他自己谋前程。
我阿妈软弱了一生,终于在那日爆发,指着他的鼻子骂,想要离婚。
但我阿妈的家人来了,我天真的意外他们是来主持公道的。
但外公竟当众甩了我阿妈一个耳光,怒骂道:“我瞿家就没有离婚的人!”
“何况你曾在外抛头露面近十年!”
“你应当对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感恩戴德!”
或许,这就是女子的命运吧……
后来,我阿妈没有再闹,也很少哭,只是她的眼眸越来越暗了。
再后来,我阿妈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了。
腹中的孩子刚出生,便以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走得静悄悄的,无人在意,自然也没有人为她哭泣。
我想,若是我也走了,应该也是这番光景吧。
再后来,方卓竟利用我阿妈的尸体大做文章。
他污蔑我阿妈的清白,说着我阿妈与他人偷欢的谎话,又做了一番声泪俱下的演讲,表述他对我阿妈的真心,表述着即便如此他与我阿妈也会是一世夫妻。
就这样,我阿妈成了不守妇道、罪有应得的贱女人,而他却成了负责任、重情义的正人君子。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发妻?
于是,在我阿妈的葬礼上,我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向众人讲述着方卓的罪行。
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毕竟他们只是些青蝇吊客。
又或许,有人有过动摇吧。
很快,我就被人束缚住。
在临走前,我还听到我外公一家人提议要鞭挞我阿妈的尸体。
方卓指挥着两个人将我关在了家里,无论我如何反抗都没有用。
就这样,又过去了四年。
这四年,我也感受到了和我阿妈同样的痛苦。
到目前为止,这一生的每一天都是百般无聊,每一天都只能看着那扇铁窗子出神。
我恨我阿爸的道貌岸然,恨我外公一家的冷漠无情,也恨我阿妈的软弱无能。
但……
我更恨我自己。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恨的对象。
我太蠢了,总是寄希望于他人的良心会幡然醒悟,我无力改变什么,是我的愚蠢造就了我如今的悲剧。
我活着,却好像死了。
后来,我阿爸将我与一个有钱男人的婚期定了下来。
对方似乎是什么军阀,足足大了我二三十多岁,要我做他不知道第几房的姨太太。
大婚当日,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耀眼的阳光,也是我第一次离开了那个家。
不出意外,我逃了出去。
那时流行西式婚礼,我穿着婚纱提起裙摆,随手扔掉捧花,就那般跑了出去。
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留念。
反正没有人会来就我于水火之中。
反正,我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光。
……
既然如此,便做自己的光。
我穿不惯高跟鞋,干脆脱下来随手扔了,赤着脚逃离了这里,好像回到了穿不起鞋子的小时候。
身后一群人在追着我。
我知道我逃不掉的,但……
总要试一试吧。
我拼命的跑着,追寻着那似有似无的希望……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由。
这时,响起了一阵的枪声,我的左手臂一痛,这便费了。
辛好是手臂,不是腿。
我只是想离开这里而已。
我想要自由自在的活着,不再贫困潦倒、不再受制于人……
为什么……人这一生就这么难呢?
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吗?
那天,梨花开遍满城,从林立高楼到贫民窟,清风拂面,落英缤纷,十里飘香。
邻里街坊看到我,都是一脸诧异,但我毫不在乎。
赤着的脚因为踏过玻璃、石子和荆棘留下了一路的血,可我依然觉得欣喜。
天变暖,凌乱的飘落下几朵梨花。其中一朵自枝头跃下,在空中打了个旋,舞向了远方。
我跟着它的指示,奔向远方。
他们依旧穷追不舍,我那阿爸甚至一把夺过我那丈夫手中的枪,朝我的腿射出一只子弹。
我明白,我只是一个有些价值的商品。
只是因为活着才有些价值,所以他们都不愿真正杀死我。
我脚下一个趔趄,又踉跄了几步,咬着牙,几乎是连滚带爬才穿过荆棘,白色的婚纱被染成血色,又变成了几片碎布,脸上被划出一道道大口子,全身上下都染上了鲜嫩的红色。
终于,我又回到了儿时曾见过的深谭边,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没有一丝犹豫,纵身从崖上跃下。
冰冷吗?
不,这谭水是暖的。
在水中,我转了个身,看着最后的阳光,我感觉眼前愈发地暗。
终于……可以离开了……
我……
自由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要阖眼了。
但朦胧中,我的眼前似乎一明。
我看到了……
一束光。
这束光越来越明亮,渐渐占据了我眼眸中的全部,取代了灰色。
他,和光同行,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命中。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红线绕着我们缠绵,将我们拉向彼此。
可能,我此生唯一的意义便是跳入这个深谭,见到你。
他并没有多么完美,脸庞称不上多么俊美却干净利落,眼眸清明,像玉一样,夹杂着两缕银发的墨发由银色发冠和镶着红玉的银簪束起,外着被血色染红的银色祥云纹暗纹白色宽大锦袍,内着福色滚边白色上衣和下裳,拦腰束以暗红滚边白色宽腰带,系暗红绦带。
他好像失去了右边的手臂,但仅有的那只伤痕遍布的手却将我拉向了他,拦腰环抱住了我。
接着,我的眼眸完全阖上了,但我感受到了他的唇上传来的温度,温柔且缱绻,这才是真的温暖,实实在在的温暖。
我迷恋这样的温暖,不愿清醒过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并不抗拒,就好像我们早已认识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