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钩锁爬上三十五层高楼是不切实际的,张量只好带着泰迪从本部正门进入。因为穿着渡鸦科的制服,加之张量报上了自己的工号,乘务员没有阻挠戴着面罩的两人,他们就这样搭乘电梯抵达了本部第四十层。
泰迪并不清楚总理事长的办公室在哪,就连张量也只依稀记得办公室位于四十层;二人在这一层仔细搜寻了一番,最终在走廊深处发现了它:理事长办公室。门前挂着铜质门牌,除此之外,它和其它房间没有区别。
透过下方的门缝,张量看到了一丝光亮,这说明办公室内仍有人。他和泰迪交换眼神,二人摘下面罩,张量轻叩屋门。
“请进。”办公室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张量推开门走进。
鸦科的总理事长,飞鸟科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李德,正坐在一张弧形办公桌后。他比张量印象中的要年轻许多,看上去甚至比赵融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张量立刻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
“请坐,二位,我们可以聊聊。”李德没有给出手势,只是让他们“坐”。
这间办公室并不算大,除了两书架的文件和几把朴素的扶手椅,就是那弧形的办公桌了。张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从书架下拖来两把椅子,和泰迪坐在了办公桌的正对面。这座位让他体会到一种受审视的感觉,就好像李德身后那填装着夜景的窗是一只来自宇宙的巨眼,此刻也在上下打量他。
见到泰迪,李德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这笑容丝毫没有使张量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海面上的一条冰缝,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而冰面下方仍是透不过光的深水,是涌动的暗流,是一片未知。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感情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
那笑容让张量恐惧。
“好久不见,泰迪,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话语只是李德手段的冰山一角。就在张量以为这办公室内只有他们三人时,李德拍了拍手。
“月亮小姐,我们需要一点饮料和宵夜。”
无人应答,张量搓了搓手,却听见身后传来某种小小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身后敞开的门外并无一人。
脚步声整齐有序,但张量仍看不见脚步声的主人。当他紧张到考虑掏枪时,那东西终于现身了。
三盘杏仁饼,三瓶橙汁,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门。容器都长着小脚丫,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张量见此,立即将手收回到身前。
“哦,多谢理事长。”泰迪镇定自如地弯腰抓起一盘点心,享用起来。
这些宵夜怪异的入场方式让张量没了胃口,他保持着僵直的坐姿,不敢将视线从李德身上移开。
李德当然注意到了这点,他直视着张量的双眼,二人的眼神交集持续了三十秒,最终,李德再度笑了,那笑容让张量不得不移开视线:常人的笑容多是嘴角朝上,而李德的笑容完全相反,他的嘴角指向下方,笑意全凭双眼传递。
“张量同志,感谢你做出的慷慨贡献,虽然今早之事并不是任务,你仍出色地完成了,我谨代表鸦科对你表示衷心的感谢。”李德十指相扣,他的话语难得富含感情,这让张量受宠若惊。
“……哪里,这是我该做的。”
“你们的忠诚理应得到嘉奖。”说到这里,李德将手背到身后,站了起来;他穿着一件纯黑的大衣,大衣没有系扣子,露出下方的灰色羊毛衫,虽然这样的穿衣品味算不上别致,但这些大众化的衣物出现在李德身上却显得格外神秘,它们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有些人通过穿昂贵的衣服来彰显自己的价值,而对另一些人而言,他们穿过的衣服会变得昂贵。
“我非常希望我的员工都能有你们这样良好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张量同志,你有什么忙是我能帮到的吗?”李德转过身,面向窗外的黑夜,问道。
张量思索片刻,答道:“我想杀个人,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杀就行,只要您能同意。”
“谁?”
“枭科二队,刘雷夫。”
听到这个名字,李德转过身,回到了座位上;他冲地面上蹦蹦跳跳的夜宵们摆了摆手,它们便迈开小步子排成一队走向门口,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张量同志,我是信任你的,所以我要对你说实话。”李德一指二人身后的房门,泰迪心领神会,立刻发动能力关上了门。
“张量同志,你相信‘命’吗?”李德再度十字交叉,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不信,我是唯物主义者。”
李德耐人寻味地点点头。
“那好,既然如此,我就和你谈科学好了:你知道量子力学吗?”
张量回以点头。
“很好,那么你应该知道坍缩理论:对于一个量子,如果人类不进行观测,那么它的状态将是随机的;反之,如果该量子被观测,它将有一个唯一的状态。我不是科学家,我所讲的未必正确,只希望你能够通过这一类比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命运也是如此,我们已经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命运可以被观测。但和量子不同,命运只有一部分可以被观测,那就是死法。”
“司法?”
“死法,死亡的方式。有些人可以观测到命运,而当他们窥视这一奥秘,原本不定的命运就变成了注定的命运,虽然通往死亡的道路有无数条,但命定的死亡只有一种。我的解释清楚吗?”
“清楚。”张量回答。
“既然如此,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无法杀死刘雷夫,他的死因不是谋杀。”
良久的沉默。
张量确实理解了李德的话,但他困惑于李德是如何得知所谓命运的。对此,他试探性地问道,“不好意思,理事长,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您是怎么知道刘雷夫的死法的呢?”
李德摇摇头,“抱歉,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最后会怎么死,你想知道吗?”
“呃……”张量突然紧张起来,“那个死法……好吗?”
“如果是自然老死,我就没必要告诉你了,不是吗?”李德又一次微笑道。
张量咽了口唾沫,“不,请您先别说,我还没准备好。”
话虽如此,但张量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好奇心或许是学者的第一美德,但绝不是人类的第一美德。某种程度上,张量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他思想的一部分正渴望得知自己的死法,但另一部分又惧怕自己死法或许会过分痛苦。
就在张量犹豫不决时,泰迪开口了,“李德,我是怎么死的?”
泰迪很少用他人的姓名称呼他们,但唯独对李德,他始终是直呼其名。
“泰迪,我的老朋友,我需要警告你,得知自己的死法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李德好言相劝。
“无所谓,老泰迪听过一句话: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告诉我吧。”
见此,李德简短地回复道:“你是战死的。”
这个死法过于抽象,以至于泰迪追问道,“和人类还是和怪物?”
“和怪物。”
泰迪乐了,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慈祥。
“太棒了,那么我今后就不用提防任何人类了,不是吗?”
他的笑容如此真诚,这并不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一种为了安慰旁人或掩盖悲伤的笑,泰迪的笑发自内心。或许正是这种笑感染了张量,他鼓起勇气,说道:“理事长,告诉我吧,这次我准备好了。”
“你确定?”李德的眼神变了,他眯起眼睛,似乎盘算着新的计谋,又或许,他只是感到了困倦,忍不住眯缝起双眼。无论如何,鸦科总理事长的眼神停在了张量身上。
张量心无旁骛地点头表示确定。
“你是病死的。”
“哪种疾病?”
“我不知道。”
张量松了口气,他没想到自己最后居然会病死。对他而言,“病死”二字几乎蕴含了全部的可能性。出乎他意料的是,得知自己的死因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震撼,于是张量追问道,“您刚才说刘雷夫不会被谋杀,那么他会怎么死?病死吗?”
“这个就没必要告诉你了,不过,他不会病死,不要想着杀他了,不然只是白费力气。”
说罢,李德将眼神转向泰迪。
泰迪摇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那么今天的对话就到此结束吧。张量,你带泰迪去三十五层找一间宿舍,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