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元年间,王廷集权郡县并治多年。其分陇西、琅琊、清河、巨鹿、渔阳等十六郡,又分四百余县。
秋寒浅,月销孤影,天际洒疏光透枝落庭。正是河倾月落平旦之前,一少年衔着干草倚坐于窗台上。
他的身形欣长下颌凌厉,眉骨深邃,风扬起他的鬓角发拂面,更显一双凤眼熠熠夺辉。
这处是离都城洛邑三十里地的官驿平马置。蒙涑估算了下,天蒙之际出发的话应该能在明日午时前进城。
这么想着他又将怀中的信掏出来看,那信在他怀中被揣的温热,透着天边的稀光能看出信口封了火漆,上面还戳了清河张氏的图章。
蒙涑本是清河郡壁泉置一介无名小吏,七日前郡守张家郎君突然遣人在置里寻个生面孔办事,置啬夫楚堤便荐了他。
原来张家郎君要往洛邑太尉府送封信,那郎君道此信重要必要稳妥,事后有重酬。
于蒙涑而言,钱财是次要的。他喜的是搭上清河郡守家郎君这路子,想来他一介小吏也能有出头之日。
心头不由念着办完这差事必得好好请楚堤喝酒。
……
翌日午时三刻,太尉府的婢子正忙着铺席陈尊俎。
一袭玄色深衣的男子入长案跪坐执箸,一边问“阿虞何在?为何不用饷食?”
“她是什么性子夫君不是不知道,清河郡已经月余没有回信,她心里不开心的很,不用食便不用吧。”
美貌妇人提着青色窄袖裾裙的裙摆也入了侧边长案跪席而坐,侍席的婢子盛了红肉置于铜盘内。
男子冷哼“没出息,那张家小郎君有什么值得挂心的,洛邑高门豪族郎君多的紧,昨日廷尉监刘钰还在与我说他夫人娘家的侄儿正值当年,也是出身于范阳卢氏的名门。”
这男子正是当朝太尉谢林甫,他由来不喜清河郡做派,可偏偏自家女儿心挂着。
“范阳卢氏声威过重,我可不想阿虞成亲后受什么委屈。况且这亲事自然得阿虞自己心中欢喜,她与那张家三郎也算有渊源,本想着入冬前将这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只不过这清河月余都没有回信,着实让人猜不透。”
备好晌席的女侍一一退下。
有二三小郎君去履嬉闹于室,一束发少年差点被吵闹的幼弟绊倒,他扶好幼弟的身子。
“张氏从未言及两家结亲之事,那三郎又月余不回姊姊的信,显然没有把姊姊摆在眼里,依伯温见,这两家亲事怕是要结不成。”
“你这愚儿,赶紧住嘴!”
那妇人呵斥,只不过小儿子的话让他们的心头都不免一愁。
正执箸踌躇间,听得府媪来禀“主君、夫人,府门外一来自清河郡啬夫道受郡守家郎君所托,前来送信。”
室内席间两人不由得心喜。
那妇人道“快请。”
听得府媪禀告,谢林甫神色一松,只是嘴头仍然不饶“小小啬夫,让他等在一旁便是,这菜羹都要冷了。”
那唤伯温的少年心下却奇,往昔姊姊与那张三郎来往信件都是驿站传送,从未见遣人前来的。
蒙涑随着侍者穿过厅堂又踏了几十余回阶见一陶水亭,心下惊奇这太尉府处处丹楹刻桷,从旁经过两道院见那门楼上的小室披绣闼,俯雕甍极尽奢侈,跟随侍者又绕了两道院才见一室。
他收了讶色,闻有食香盈空,才惊觉自己打扰了太尉府用膳。
只不过当下也顾不上只得将信件交于一旁的老媪便端跪于庭院等候。
他虽垂眸,可又不由的趁人不注意向那内室打量,声色光影中见一双秦晋急急拆了信。
想必那便是太尉大人及其夫人吧!
不知道他们看完信会不会还有什么吩咐,少年神游,刚刚入洛邑城见马咽车阗,街巷接袂成帷,与清河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景。待这差事了了,他必要好好游玩一番。
神思正远,忽闻内室传来一声掀塌声。
他惊的抬头去望,只见明暗中的内室长案旁羹肉流洒于地,黄铜的器皿正在地上哐哐作响。
那夫人似怔住失神不语,太尉的足衣上还粘着汤菜,想必刚刚是他怒而踢翻长案,此时他着履向他踏来。
蒙涑的心头涌起慌意,这是怎么了?
谢林甫怒而将信扬洒于他的身前“张家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派你这么个小小啬夫带一封书信便将我谢家打发了?”
蒙涑不明所以,只是急忙叩首解释“鄙人只是受托送信,其余的一概不知。”
“张氏有心瞒蔽,洛邑没有消息也就算了,你既是清河人士怎会没有听说张崔两姓结亲?”
千丝万缕缠绕蒙涑脑海。
他在街上闲逛时的确听人讨论郡守家怕是在办什么大事,采买的东西一担一担抬入府中。
原来竟是张崔两姓结亲?
他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太尉大人明鉴,鄙人只是小小啬夫,此前也从未与郡守府打过交道,这次来人道是张三公子的马奴言及书信之重,鄙人才接了这差事而来。”
正焦急辩驳中,一双白皙修长的柔荑带着盈香映在他眼前。
蒙涑寻香望去,见一绯绿短袖骑装的少女腰扣马鞭正伫立于前,见那少女凝目盼兮,他猜测她刚刚必定是在跑马。蒙涑不由的直起了佝跪着的身板。
这少女是太尉府的大女公子谢沉壁。
见她拾起太尉扔在他身前的信一一默读,不过转瞬,神色便由痛转怒。
谢林甫扶着那女子好言好语“阿虞,张家这亲咱们不结也罢。”
阿虞?是她的名字吗?
那太尉夫人不知何时也行于庭院,忿然道“此事张三郎必要给我儿一个交代,多少人知他与我儿年少交好,他们书信来往多年,在旁人眼中看来怎么不似已定亲,现在说他不得已只能从父命娶崔家女,这是没有把我儿当回事。”
谢沉壁愤而转身离去,谢林甫急急拉住她“阿虞,你要去哪?”
“我去杀了张叔雍这个狗东西!”
蒙涑听得心惊胆寒不由得低了头,这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公子真不是好惹的。
又听得一稍显稚气的声音“张家崔家皆是清河望族盘踞郡县多年,其势力不容小觑,姊姊你可不能不管不顾!”
谢林甫听了儿子所言也思及此,宽慰道“阿虞你稍安勿躁,爹爹必定为你出气!只不过你这样匆忙跑到清河去,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办?”
谢沉壁挣开父亲,愤然不已“此辱虽在我身却也是扫谢家之颜,你们居然如此畏首畏尾。”
谢林甫听女儿此言有些难堪,却又不知如何答。
他不能不顾朝中局势,清河郡守张思掩先祖在开朝就跟随始帝姜氏,如今新帝孱弱由其生母出生渔阳的谢太后代为执政,此间已是十年。
这十年间谢后大肆打压姜氏诸臣,其手段之血腥残忍令朝野上下惶惶不安。
现在九卿之上多为后党,早就听闻有姜氏子弟试图联合其他氏族反击,放眼天下北地又有胡虏虎视眈眈,实在是处处危机!
谢沉壁没功夫想这些,她的姑母是王朝最具权势的女人,她自幼甚得姑母欢心,不仅被亲赐小名阿虞,还被其亲封元敬翁主。在洛邑城里这尊荣属众贵女间头一份,就算回渔阳祖地多少人也要给她行跪拜之礼。
张叔雍,很好!
谢沉壁又望了那跪在庭内的啬夫长舒口气“你们不准我动张叔雍,这个人我总动得吧?”
蒙涑猛然抬头望她,见那少女神色挑衅。
他心有不安,连忙道“鄙人一条贱命只要能让女公子消气便是万死也不足惜,只是鄙人原也是张三公子的眼前人,他还等着小的复命,若误了三公子的心头事,鄙人实在是罪加一等!”
他一介微不足道的啬夫,在这些达官贵族看来本就是命如草芥,说这话就是要让谢家人顾及着张家留他一命。
谢林甫听这话倒似有所思。
不过那少女此刻笑意轻浅“你刚刚不还是说你从未与郡守府打过交道,只是张叔雍的马奴与你接触。”
她的神色变得狠戾“真是满嘴谎言。”
谢沉壁扬起马鞭向蒙涑狠狠抽去,蒙涑下意识抬手一挡制住她的马鞭,一双凤目冷刺那少女。
见此状,旁边却没有上来拦的。
蒙涑向庭内环望去却见不知何时此处已聚了太尉府的府兵。他心头恍惚悲怆,知自己今日是走不出太尉府了。
这叫什么破事!
谢沉壁感觉他制住马鞭的手松了力,她戾目怒斥“不知所谓!”
蒙涑挺直了身板,谢沉壁见那啬夫凤眸阴冷,他直望着她似满腔怨怒。
他居然敢生出怨恨?
他怎敢?
谢沉壁扬起鞭子费尽全力在那人身上挞了十余鞭。她是跑马的好手,虽然才十七年华一手鞭子已经使的游刃有余。
那佝偻跪地的啬夫不过几鞭便被她挞的口吐鲜血,身上的布衣已被尽数挞裂,身躯血肉向外翻滚实在怵人。
二十余鞭过。
谢林甫吩咐“将这贱吏扔出去乱棍打死。”
蒙涑忍住全身的痛,费了好大的劲哀嚎“求……太尉、大人饶命!求求……”
没有来得及说完,蒙涑感觉身一轻,原来已经被两位府兵架住。
只有他嘶喊的声音还绕于庭中“求太尉大人饶命!……饶命!”
不过这父女两没有理,谢林甫夫妇顾着安慰被辜负心伤的女儿,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儿子望着他们三人直直摇头。
谢沉壁心中怒火烧的紧,她附耳于父亲说了些什么,过后便把自己关在房内。
少女蜷缩于榻,往自己两颊一抚,干的!幸好她没有为那个负心人留一滴泪!不知过了多久,望窗外天色见夜蔼沉沉,只是片刻之思她决定趁宵禁前出城。
天收日光,黄土被马蹄惊的飞扬不散,她已经多年未出洛邑城,望着前方的逐渐深幽的官道,心中有些不明怯意蔓延。
一路打马而行,终于在戌时末见到最近的驿站,她遥遥眺望见室中透出的幽光照的门口一个板车,一个男子费力的从板车上移下,看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人深受重伤。
那人摇晃中走进驿站,平马置中接待的人还认得他,正是昨天歇在此处的壁泉置啬夫,怎么才一天就这幅模样?
他赶紧搭了把手将他扶进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