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虚宫。
白鹤童子打了哈欠——他已经守在这侧殿门口整整一年多了，饶是他仙人身躯，此刻精神也有些不济，萎靡不振的寻了个角落抱着拂尘蹲下，心里想着等广成子老师出来以后定要好生同掌教老师求个恩典休息一番。
也不知女娲寿宴那一日圣人们商议了什么，一回玉虚宫天尊就下了令让玉虚十二仙里的大弟子广成子来觐见，此后直接闭门止讲，不再亲自布道。
广成子是十二仙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天资在十二仙里却不算怎么高的，但是在炼器方面尤其有天赋，世上可供人驱使的宝物大体分为两类，一是先天至宝、二是后天至宝。
先天至宝乃是天地自然孕育诞生的东西，大多都是伴随着神人异士一同伴生的，像百年前在麒麟崖诞生的封神榜，这一种没有主人的宝物，反倒才是少数。
后天至宝则是由人为炼制而成，这一类宝物才是三界中绝大部分人有的。广成子便精于此道，并且炼器之术号称圣人之下乃第一，而圣人们多少年不炼器不启炉，广成子之术也显得尤为出众。
而广成子的落魂钟，更是以后天至宝之身，力能敌一部分的先天至宝威猛。
天尊专召了广成子，只怕是有贵重的物品要出世了。白鹤不知道掌教老师的意思，但看元始天尊把最得用的自己都调来陪护了，也多少猜出些天尊的态度，一年多来兢兢业业不敢松懈，用神识笼罩了这一方小殿整整一年多，就连现在这撑不住了也只是身子歇了，神识却一刻未停止搜查。
“白鹤！”
白鹤童子右眼一跳，急忙忙站起来朝声音那边望过去，只见灵珠子带着一个弟子风风火火的赶过来，眉眼里急切不假。
也是。
整个昆仑山，除了天尊和身上有与天尊相同气息的灵珠子，还能有谁能让他毫无知觉，连人都到人了眼前出了声儿才发现？
白鹤连忙迎上去，灵珠子鲜少有急切的时候，见他这模样，恐怕是旁边那个没动静的弟子出了问题。
“灵珠子，你怎么了？”
灵珠子定了定神，他和白鹤是熟稔的关系，早前就听说沈笑疏的师父，广成子师叔被天尊留在了玉虚宫，他抿唇，问道：“可否请广成子师叔出来一趟？”
白鹤面露难色，不是他不想喊，他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喊了，也是奉的灵珠子的命令，天尊是绝对不会惩罚灵珠子的。
只是……
广成子已经在里面一年多没理会他了，若不是里面时不时会传来几阵惊天的动静，他都要怀疑广成子老师已经不在殿里了。
灵珠子见他模样，迟疑片刻，问道：“师叔不理你？”
白鹤点头，他苦着脸道：“灵珠子，你自己去喊吧，你一向讨得二代老师们的喜欢，广成子老师肯定理你。”
灵珠子低头又看了一眼沈笑疏，只见他眉头紧锁，头上全是汗，喉间不断的冒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也知道广成子肯定是有事的，只是沈笑疏……
他对白鹤道：“你先把他扶去休息的地方吧。”
灵珠子对玉虚宫的构造是很熟悉的，这里面一草一木他都知道布局，自然也知道侧殿这里有一间房供人休憩，便如此嘱咐白鹤。
白鹤往外面看了看，欲言又止，灵珠子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那这样，你先把他扶进去，我在外头替你先看着，顺便喊广成子师叔，等你出来我再进去。”
白鹤放下了心，接过沈笑疏。
灵珠子开了神识准备把侧殿笼罩起来，突然触碰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随即这气息直接把他的神识吞没，却也没有恶意，就是直接接替了他的工作，把他的神识又塞回识海里。
也随着这阵气息，一缕柔和的灵力沁入他脑海，抚平了他心里的焦躁。
灵珠子僵硬了身体，有些尴尬的对着主殿的方向拜了一拜，轻声道：“天尊还是不要如此了，弟子不敢受。”
“无妨。”
他脑海里直接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灵珠子低头不再讲话，扭头就有些落荒而逃的快步走到侧殿门前。
“广成子老师，你听见了吗？”
下一刻门直接就开了，一个看上去面目和善的白发白须的老人面色有些复杂的看着他，然后把头扭向主殿的方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灵珠子拱手要拜，广成子连忙摆了摆手：“和师叔这么生分做什么，有什么事么？讲吧。”
灵珠子道：“沈师弟似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广成子脸色微变，他长叹一声：“他自己心里有结，恐怕是要入梦解了。”
说着他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符，符文就飘在灵珠子身边，他道：“我神识太过强悍，若入他梦定然会损伤他的脑袋，你一向稳重，就由你代我去吧。”
灵珠子应下，又看着广成子问道：“您不去看看沈师弟么？”
广成子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没了父母，性情也是乖戾的。我这老头子不如你们少年人会讲话，说多了话也伤师徒感情，这些日子我也拜托天尊告诉我他的近况，说是你待他很好，我这做师父也高兴，就不去了，免得叫他不舒服。”
灵珠子欲言又止，广成子安慰他道：“你是个好孩子，算是我老头子求你，好好的帮衬着他，莫叫他心生执念走上歧途。”
话毕，广成子转身走回殿内，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
“笑疏，今年生日想要什么啊？”俊朗男子哈哈大笑，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抱住十岁的男孩，他掂量了一下儿子的身量，脸上满是自豪。
“好儿子，又长了不少！爹这几年总是忙着出去押镖走商，你在家有没有给你娘添麻烦啊？”
男孩大声道：“没有！我可乖了！”
说着男孩得意洋洋的扭头对一旁看着这父子俩笑的美妇人道：“娘，你快给爹说说，我在家里每天都乖乖的，读书写字还扎马步，一项都没落下！”
“是是是。”美妇人掩唇，忍俊不禁：“要是你没有偷工减料呀，那就更好了！”
“娘！”
灵珠子落定脚步，就看见眼前这一幕，他怔了怔，随即看见那男孩的眉眼，和沈笑疏极像。
这是……沈师弟小时候？
可这……
有什么让人魇住的地方么？
还没等他细想，梦里就一阵天旋地转，他连忙站定了身形，再转头望去的时候，便知道了沈笑疏的痛苦在何处了。
“好孩子，你要藏好了。”
美妇人的手一直在颤抖，她低头吻了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儿子，她哆嗦着手把沈笑疏抱出来，附在沈笑疏的耳边轻声道：“笑疏，你马上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管谁叫你也不要出来，知道吗？”
可是小孩儿困得厉害，撅起嘴，闭着眼睛不满道：“不要嘛……我要睡觉……”
美妇人咬紧牙关，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许多男人的议论声，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打开窗户翻过去，脚下却没站稳朝地上狠狠一摔。
她疼得几乎要哭出来，却一直把怀里的孩子好好的护着，年幼的沈笑疏这才恍然惊醒，看见母亲摔了着急的掉了眼泪。
“娘不疼，娘不疼，笑疏，乖，不要哭。”
妇人连忙捂住儿子的嘴，她捞起儿子，此刻性命攸关的时候，她早已顾不得大家闺秀的架子，她只知道她要保护她的儿子。
她抱着年幼的沈笑疏一路疾跑，自然而然引起了一旁正在搜寻他们母子俩的贼人的注意，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的跑，沈家的宅子修建的精致，她通过几个拐角好不容易甩掉后面的人，眼前是她的丈夫特地为她种下的高山雪梅。
眼前一片红，鼻间沁梅香。
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欣赏了，她左顾右看，正好瞧见花苑角落处一个大缸，急急忙忙跑过去把年幼的沈笑疏放进去，捂住沈笑疏的嘴。
“不要说话！不要哭！”她压抑着哭声低声呵道。
年幼的沈笑疏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心里只是看见母亲的模样慌得很，伸手要给妇人抹去眼泪，妇人狠心扭头，将一旁的木盖盖上，头一次厉声呵斥他。
“乖乖呆在里面！要是出来了，以后爹娘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于是灵珠子的视线变得一片漆黑，他看见远方有一个孩子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哭泣。
年幼的孩子不懂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娘突然这么对他。
灵珠子一步步走过去，他弯下腰蹲下身，伸手想要抱住这个孩子。
他没有抱住，孩子的身形消散。他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变了。
一个孩子被个消瘦的男人提在手里，这男人神态萎靡，眼神却异常凶横。
而不远处，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压着方才的妇人，脸上挂着淫笑，手里还拿着滴着血的尖刀。
妇人面如死灰的躺在地上，她的正前方方向，正是她被死死捆缚住的丈夫。
沈父看见妻子被凌辱，几乎睚眦欲裂，对着自己身边的男人怒喝。
“吴仁！你要寻仇就冲我来！羞辱我的妻儿算什么男人！”
那被称作吴仁的是另一个男人，他分明练得满身肌肉，脸上却无须无痣，有些阴柔气，看上去怪异至极。
吴仁听罢哈哈大笑。
“沈慈！你当年杀我二弟，可曾想过今天？！”
年幼的沈笑疏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他看出来自己的母亲被人伤害。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看着自己端庄温婉的母亲就那样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眼球都被人挖出来，十个指头被人剁掉，下体血淋淋的一片，他带着哭腔喊道：“你们在做什么！放开我娘！”
半大的少年气得淌下泪来，不住的挣扎着嘶吼着却毫无用处，他低着头死死咬住拎着自己的男人的肩膀，力道之大疼的男人龇牙咧嘴，手一松沈笑疏就跌坐在地上，男人怒从心起，抬脚就朝他肚子狠狠一踢，沈笑疏好害怕，他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他努力的爬起来，跪着想要朝外面逃。
男人对着他的后背又是一脚踢出去，沈笑疏扑倒在地上，他拼命的流着眼泪，哭着喊：“不要打我……好疼……爹爹，阿娘！我好疼！”
“这贱货养得还挺有精神的啊！”男人狞笑着掐住沈笑疏的脖子，他来了兴致，转头对着沈父笑道：“沈慈，你这儿子也细皮嫩肉，不如给我们玩玩，说不定我们玩得高兴了，还能留着小杂种一命，把他丢去南风馆！”
沈父气得止不住的大喘气，吴仁本来也打算随着男人的打算，只是抬头一看天色，不太高兴的皱眉，开口：“差不多得了，吴礼，再拖下去要被人发现了。沈慈这些年赚的钱拿到手了吗？”
掐住沈笑疏的男人叫吴礼，听见吴仁的话不住叹气，啧啧又看了沈笑疏几眼，嘴上却老老实实的回答，看上去颇为害怕吴仁。
“全拿了，拿不走的打算烧了。”
吴仁老鼠一样的眼睛转了一圈，突然又笑起来：“没必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沈慈面前：“沈大老爷，你按个手印儿，我就能放过你儿子。”
沈父咬牙点头，吴仁满意的笑笑，嘴里嘟囔了什么东西，手里就闪过一道黑色的光。
沈父到这时候好像手才能动弹，他咬破了手指，干脆利落的在纸上按了手印。
吴仁看他按了手印眼睛一亮，连忙把纸收到怀里，转头对吴礼道：“还不快让沈小少爷解脱！”
吴礼也笑，拿起要见的刀就对着沈笑疏的脖子一剜。
沈笑疏瞪大了眼睛，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要昏过去，最后的最后他亲眼看见母亲被凌辱后，被人拿着斧头，生生从中央被砍断身体。
世界陷入的又黑又沉的安静。
灵珠子沉默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十岁大的、蜷缩起来的男孩。
灵珠子再次伸手想要抱住他。
这一次灵珠子抱住了。
沈笑疏茫然的抬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灵珠子轻声道：“我是你的师兄。”
沈笑疏歪歪头：“我没有师兄。”
这么说着他的眼泪掉下来，男孩嚎啕大哭。
“我要爹娘！我的爹娘在哪里！”
灵珠子不会安慰人，他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
“他们死了。”
男孩的哭声卡住了。
他似乎不太懂灵珠子的意思，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灵珠子。
灵珠子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死了。”
男孩无措的问道：“那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捂住头，一句又一句的反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逃？”
“为什么我没有救他们？”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
……
每问一句，男孩的身形就越来越虚幻，到了最后彻底消失，灵珠子闭了闭眼睛。
“沈师弟。”他的声音有些发涩：“你出来吧。”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就已然回到了那花苑里。
少年模样的沈笑疏，他最熟悉的那个沈师弟站在那个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师兄。”沈笑疏道：“你不该来这里的。”
他不等灵珠子回应他，只是又执着的说了一句。
“你不该来这里的。你是昆仑高山华明宝珠，不应该来这里看我这些肮脏的过往。”
沈笑疏像是已经自暴自弃了，他身上前所未有的颓靡，仿佛行尸走肉一样呢喃。
“你不应该来救我。”
“我是一个抛弃父母的废物，是一个不孝的畜生，你不应该和我扯上关系的。”
“论天资论实力论勤奋，我的同窗谁不比我强？您应该早就对我不抱希望了才是。”
“来我这里，只是脏了师兄的眼。”
灵珠子盯着沈笑疏看，问他：“你说完了么？”
沈笑疏点头。
灵珠子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我的学生。”
“你的师父把你托付给我，我就会好好护着你。”
“我不懂人间的事也不知人类的情，但我明白你没有错。”
灵珠子问：“你那时候有能力救你的父母吗？”
沈笑疏摇头。
“那现在呢？”
沈笑疏僵住了。
灵珠子于是又问：“你现在打算去死，那你是不是已经不打算给你的父母报仇了？”
“没有！”沈笑疏厉声喊道，话音一落他直接愣在了原地。
他去死了，他就不能为父母报仇。
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他居然为此魔怔了整整六年。
灵珠子走到他身边，他终于抱住了十六岁的沈笑疏——这个年纪的少年长的很快，今年已经比他还高一些了，他低敛眼眸。
“你是我的学生，我只是在救我的学生。”
“你要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
“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沈笑疏，你自己想想，你的父母，愿不愿意看见你现在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