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麦苗青青，碧色茸茸，如毯如茵。
道路上、大车旁横七竖八躺着二三十具尸体，鲜血流淌，洇入地面。
二三十个车夫噤若寒蝉，缩在驭位上不敢动弹。微风拂过，血腥味儿充斥众人的鼻腔，让人不寒而栗。前后两辆马车厢内各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脑袋探出来窥视，只一眼又缩了回去。
显然这三辆马车里面都是燕军俘获的女子。郭七眉头微皱，打量眼前被吓得簌簌发抖的两个妇人。
两妇一着白一衣黄，肌白肤莹，十指纤纤，加上宽袍大袖的装束，明显是身娇肉贵的富贵人家出身。这时候双眼红肿，面无人色，情状狼狈。本来长长的头发应该是挽在脑后的，想是刚才两个燕军揪扯之际被扯歪了，这时候满头青丝半松半挽的，衣袍不整，腰带松胯。白衣妇人长裙脏污、裙摆撕裂，黄衣妇人右肩位置沾有凝结发黑的血迹，脚下鞋子少了一只。但纵然百般不堪，还是可以看出两妇人面目端丽，年龄在二十多三十之间，俱是难得的盛年美人。
“别怕，我只是想救你们。你们从哪里来？可是被掳掠来的？”
“是是是，我们是被贼兵掳掠的。大侠救命，大侠救命。”两妇人还没有回答，后面马车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美女，一身紫衣同样又是脏污又是破烂。她一边大声回答，一边扯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绛衣美女，两女互相扶托着下车，小步赶来，并肩跪倒在地：“大侠，救救我们吧。”白衣黄衣两美妇同声求救。
郭七斜跨一步，不受跪拜。双手虚托：“起来说话，起来说话。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家在哪里？”
“我家在云州，我爹在恒山山脚下有好大一块地……这位李家妹妹是忻州人，她爹官位不小……大侠你送我们回家好吗？”紫衣女扯着同伴起身，口中急切地回答道。一边说一边挽结四散垂落的头发，显露出一张俊俏过人的脸儿。姓李的绛衣女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杨姐姐，咱们……还能回家见爹娘吗？”
“贱妾家在陈州。这位沈妹妹是越州人家。大侠救救我们。”白衣妇人心神暂定，当即回答，说完，眼巴巴地看着郭七。她身边姓沈的美妇人微微躬身一礼，垂首不语。
郭七眉头紧皱。这一干女人天南海北的，如何护送回家？
说话间前后两驾马车车厢又出来七个女子，哭哭啼啼的过来求救，尽是发乱衣零的青春娇娥。
一番问询，方知她们本是长安大明宫中的宫女，通俗说就是皇帝的女人。长安陷落后被燕军掳掠押送到东都洛阳。后唐军先后收复长安和洛阳，因长安陷落后大明宫遭受严重破坏，一干女子便暂时依旧安置在洛阳。月前洛阳被燕军再次攻占，一干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中娇娥又被燕军掳掠。燕军诸将你争我夺，瓜分一干女子，那也不在话下。
这十来个女子被燕军驻守金州、邓州的武令珣所得，这时候正被押送欲往邓州。
一干女子本来多数是富贵人家的掌中明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被父母呵护着长大，送到皇宫本想搏一场富贵荣华，哪知道会遭遇天崩地裂般的大难？连番遭受燕军掳掠，刀枪击杀者有之，饥寒病亡者有之，淫辱至死者有之，不堪摧残自我了断者有之，剩下的这几个女子苟且偷生，处此乱世宛如风中飞蓬浪里浮萍，谁也不知道活过今天能不能活过明天。有的还掂念着回家见父母，有的直接死心，闭口不提家乡爹娘。
“咦，这儿有马有车！辎重？付老大，不如抢了他们！”
“嘿，敢情刚才那个抢马的小后生在这呢！咦，这里也有贼兵。都死了？”
“哇，这么多好看的女子！”
“小心些，提防车后有人放暗箭。”
叫嚷声夹杂着奔跑声，几十个山贼冲了过来，正是付三他们一伙。郭七担心自己一个人保护不了这十来个女子的周全，急忙招呼众娇娥：“大家围在一起，别跑，别走散了。我来挡住他们。”抢步赶到头前，俯身从死亡燕军腰间摘取两壶箭，挺身拦住道路。左手提着装有十几支箭的两个箭壶，右手拈起一箭，也不用弓，提气喝道：“且住！郭七在此，有谁胆敢靠近，杀无赦！”
“咦，小子失心疯了吧？你一个人想拦住我们？”
“杀了他，杀了这小子……”山贼们有的心下暗惊，放缓脚步；有的不以为然，冲奔在前。
郭七轻喝一声，右手挥动，嗖一声，手中箭飞射而出，破空间响亮，径取当先一人。
两者相距二三十丈，刚见对方扬手作势，一瞬间利箭即到面前，张弓射箭都没这么快。当先贼汉吃惊之际，慌忙挥刀猛磕来箭。扑一声闷响，箭矢被刀磕歪，插入贼汉左臂膀。贼汉大叫一声，单刀脱手。口中惊呼：“啊……这小子厉害！”
“且住！且慢动手……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在救这些女子？这些燕军是不是你杀的？如果是，那你快逃吧，后面燕军贼兵很快就会追上来了。”付三收住脚步，喘口大气，向郭七解释道。一干斧头山山贼收步喘息，不再擅闯。
“是啊你马上就要自身难保了，还敢阻拦我们？那些女人是贼兵抓来的吧？快让她们上车逃命吧。”付五妹喘着气道。
郭七眉头一皱，问道：“唐军败了？”先前他一开始满头雾水，看了一会儿，渐渐明白对战双方的身份。出于某些原因，他并没有起意帮忙唐军。后来意气上来，还抢了唐军小将的马。
付三点头：“败了。缩回金州城去了。”付五妹接口恨恨地道：“一干脓包！欺负百姓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郭七当机立断：“你们帮我杀灭燕贼。只要保得这几个落难姐妹平安，这十几车财物就归你们。”眼望山贼伙中唯一的女子付五妹，盼望唤起她身为女子的同情心。
“还有上千燕贼呢，凭咱们这三四十个？你以为你是神仙？”左臂中箭的山贼汉子瞪起眼睛，方方正正的一张褐色脸上虬髯凌乱，遮没大半个脸庞。
付三双眼扫视郭七身后二三十辆大车，心头微动，想想却是摇头：“小兄弟你太看得起人了。抱歉，我们没这本事。你请让路吧。”
付五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收住。郭七道：“咱们把车辆围成一圈，你们只需守护在里头，顺便养养力气。外面由我负责。倘若万一实在阻拦不住，你们再逃也不迟。这些车上财物不少，都是燕贼从东都宫中抢来的，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正是。大哥，我觉得这法子可行。”付五妹第一个赞同。
“当真是宫中抢来的财宝？有多少？”几个山贼顿时红了眼。
有道是财帛动人心，付三终于意动：“好吧，听你的。等打跑了燕贼，这车上的东西可都是我们的。”
郭七欣然点头，拱手行礼：“那是自然。郭七承情了。”
付三转头吩咐众手下：“快快快，把大车围成一圈。燕贼马上就要到了。五妹，你去看着那些女子。”向她使个眼色。那边有六匹拉车的马匹，万一事急可以尝试骑马逃跑。这也是他痛快答应的原因之一。虽然拉车的马十之八九是跑不快的驽马，但四条腿怎么也比两条腿快。随即与郭七互通姓名。
众山贼急忙过来拉车扯辕，解下牛马，吆喝车夫和女人挤成一堆……
郭七拉过黄骠马，看向付五妹：“那几位落难姐妹就拜托照顾了，这马儿送给付大姐。”万一燕兵势大难挡，希望付五妹凭借黄骠马的脚力，救得一个是一个吧。
付三暗自为刚才那个眼色惭愧。正要客气两句，郭七摆摆手，稍微收拾一下身上蓝衣，重新束扎腰带。转身走到死去的那几个燕军身边，挑选了两柄横刀，左右分执。他一向不用兵器，但这时候自然不能托大。
付三自己是军户出身，手下也有不少出身行伍。不需他费心教导，众手下很快就把二三十辆大车解下来围成一圈，剩余的在圈中错落布置以方便攻杀和躲避弓箭。最后再留三辆空马车排成三角状，让十来个女子躲在中央。因地制宜，颇有章法。当然，为了布置战场，占用麦田践踏麦苗这当儿顾忌不得了。
顷刻间，北方涌来一群步卒，正是黑衣玄甲的燕军，规模不小，少说也有几百号人。沿着道路拉了长长的一条，黑蟒似的。当先一个骑着一匹黑马的校尉第一个发现不对，远远便扬声高叫：“怎么回事？王仁，你在哪里？出来回话……嘿，前面出事了！快快快，杀过去！别放箭，就一个疯子而己。左右队分开，小心别中了埋伏。”他后面百十军士各自抽刀在手，加快脚步。又有两队步卒左右分开，不循道路，包抄而来。
郭七回头看看车圈之后缓过一口气的付三和他同伙。看一伙人并没有急于去翻箱倒柜寻找财物，而是拾弓收箭布置作战，他暗暗点赞。
与付三互相凝视一瞬，郭七一句话也没说，左手双刀互击，铮然一声响亮。转头举步，一步一步迎向黑压压一片的几百燕军。午后的秋阳在他身后拉出一条斜斜的影子，有些悲壮，有些苍凉，有些螳臂挡车式的诡异和不可思议。
付三见郭七步伐沉稳，若无其事。忍不住对站在他身边的虬髯山贼惊叹道：“左兄弟你看到了吗？这小子还真的就这样一个人上前！”眼前燕兵黑压压一片，把他吓着了。刚才事起匆猝，一片混战，反而顾不上害怕。这当儿惧意上来，越想越后悔。
虬髯山贼姓左，行二。这时候已经包扎好受伤的左臂，又经歇息片刻，精神恢复不少。对郭七不无佩服之意，道：“刚才这小子抢官兵那匹黄马的时候好几个兄弟都看到了。这小子挺厉害的。草他娘，刚才那一箭真狠，我差点儿就交代在他手上了！”
“他就是再厉害，也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刚才就不应该胡里胡涂答应他。咱们这一回，够呛！”付三满心后悔，身为首领不好意思食言，暗自盼望左二出言撺掇，大伙儿就此丢下郭七逃跑。
左二却是直肠直肚的性子，不假思索地道：“都答应他了还能反悔不成？该死屌朝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付三苦笑。
敌军堪堪接近，郭七立定不动，含胸拔背，手中双刀自然垂落在地，双眼似开似阖，状似全不设防。这当儿，本来在前的那个骑马的校尉反而退入人群中，当先十个燕军并成两排，前四后六，迈着整齐的步伐奔到，横刀高高举起，脸上杀气腾腾。他们不认为郭七是疯子，但也不信他挡得住十人一波攻击。
嘿！郭七吐气开声，身躯陡然涨大一些些，一举步，刹那间越过三丈距离，鬼魅般从前面四个燕兵中间挤过，抢入后面六人之中。阳光之下，刀光一闪而过。十颗燕军头颅高高飞起，十个脖子断茬口鲜血喷溅，其状恐怖。
前头几十燕军哗然大叫，一涌而上。郭七双刀护身，直接抢入军阵之中。众燕军横刀高举，却见左右都是燕军兄弟，一时间寻找不到敌人所在。
“大伙儿散开！他在这！啊……”人群中，骑在黑马背上的校尉瞠目大喝。蓝影一晃，校尉腰间受刀，身躯断为两截，上半身斜摔落地，下半身依旧端坐在黑马马鞍上。
郭七一刀斩了校尉，身躯半点迟滞也没有，顺着挥刀之势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子，右手刀锋到处，断肢残体横飞，宛如砍瓜切菜。
鲜血喷溅中也有数刀砍到，悉数被他左刀挡住。
“啊啊啊……”惊呼四起。
“兄弟们杀……呃……”一个燕军刚刚张口呼喊同伴，下一瞬间头颅离体飞起，就在空中头颅还在发声，只是没人去听。
校尉身亡，腰间鲜血流淌在黑马身上，黑马吃惊前窜，撞倒前方几个燕军，四蹄翻飞，从人身上践踏而过，引起一片惊呼。
豕突狼奔中，一个身手矫健的燕军抢上来伸手来抓黑马辔头，打量控制住黑马。左手刚刚抓住黑马辔头，却忽然离体而去。眼前蓝影一闪，他的头颅撞在左边同袍脸面上，没了头颅的躯体向右歪倒，压在右边一人横刀刀身上。
右边人刀身被压，眼前却有蓝影晃动。情急之下只得撤手放刀后退。身后同袍收刀不及，一刀砍在他屁股上。这人痛叫倒地，张口欲骂，郭七右脚踏落在他脑袋上，刹那间脑浆迸溅，死于非命。
前方十来人肩并肩围拢过来，直是水泄不通。眼见无路可走，黑马冲奔势头稍挫。陡然间屁股吃了郭七重重一刀，疼痛嘶鸣，重新发疯，没头没脑地向前方人阵冲去。十来个燕军横刀砍切，虽然把黑马砍得浑身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却没能阻挡住，被它撞翻四人，负痛逸走。
跟在黑马身后的郭七刀锋到处，把地上四条人命悉数收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