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七收起笑容,道:“那也罢。强扭的瓜不甜,总得莫小娘子心无旁骛,诚心归附。”顿一顿,问,“我本想带你回黑风寨养伤,但如今料想你不想去……便送你到山下,雇一辆马车如何?”
莫氏欣然道谢。
郭七待她收好软缅刀,征得她同意,道一声:“得罪了。”把她打横抱起,快步下山。一路稳稳当当的不起颠簸,免她伤腿难受。
莫氏一开始有点难为情,片刻之后便习惯了,眼睛盯着他俊美的下巴,问:“郭寨主,你从妾身手中抢去的那个吐蕃女子如何了?”
郭七低头瞥了她一眼,道:“还在黑风寨。我将她许配与我手下一个叫张石头的做媳妇。”
“啊?”莫氏腰一挺,差点儿翻落下地。她强忍着伤腿震动的疼痛,脸色苍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声音因为气愤加上疼痛而哆嗦:“你把她许配给手下山匪?你……你们,你真是暴殄天物!知道她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啊。她不说,你也不说。她是什么人?”郭七满脸无所谓。
“你……好吧好吧,算她倒霉吧。”盯着这张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庞,莫氏又是无奈又是气愤,索性闭上眼睛,不看这个令人厌烦的家伙。忽然心一动:不对,好像不对。哪里出了差错?难道她不是?枉费我们损折许多人手,急切间想从黑风寨抢人回来都找不到帮手,难道……
左思右想,她忿然作色:“这就是你所谓的世外桃源?这是强抢民女,逼良为盗!”
郭七脸色平淡:“我把她许配与张石头。她没答应。她想回家,要我派人护送,我要她付钱,她没钱。我派人送她到山脚下,她一个人不敢回去,又跟着上山了。如今在寨子里跟随先生念书学字。”
莫氏方才知道被郭七耍了,张了张嘴,想说不知道说啥好,干脆扭脸向外不再作声。
一盏茶功夫,堪堪到得山下,莫氏突兀发问:“郭寨主可听说过’不良人’?”
“不良人?原来你是不良人?”郭七恍然。不良人乃是朝庭的谍报组织,不说无孔不入,但也十分活跃。执掌不良人的首领叫“不良帅”。
“那个异族女子在郭寨主手中并无用处,不如还给妾身如何?不瞒寨主,就我们所知,此女颇有身份,干系非常,我们不良人不会就此放手的。奉劝郭寨主,此事干涉非小,你陷身于此,有害无益。”
郭七道:“莫小娘子可否详告?”
莫氏看他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色,轻叹一声,闭口不言。郭七也不追问。
道路在即,莫氏盘算片刻,改变心意,道:“郭寨主,妾身有伤在身,自保堪虞,还是随你们去黑风寨养伤吧。”
郭七漠然点头:“也好。”
边不负见郭七下山一趟,携来十几个女子,个个姿色不差,不由得喜出望外,但觉黑风寨生涯大有奔头,一时间摩拳擦掌。尤其是圆韵那几个戴着帽子忸忸捏捏的,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啊!
这一天,正欲出门找一干女子献献殷勤,却被一个矮小少女叫住:“喂,你就是黑风寨边军师?”
军师?我不是啊,只是一个塾师而已。难道郭寨主打算逐鹿中原,意欲拜我为军师?难怪这些日子他一直往山上带人。边某大展宏图的日子到了?
边不负又惊又喜,抬头挺胸,故作矜持地咳嗽两声,道:“鄙人正是边不负。”他见识过郭七狠辣一面,心头惧惮之意仍在,不敢轻易自居寨中军师。但自负不凡的心思让他也没着急否认不是山寨军师。
少女正是百灵。身后还跟着红儿。两小上得山来十分好奇,结伴四处游荡。黑风寨目前人不多,宅舍窝棚却多,占地颇广,两小转了半天才碰到休假的边不负。
黑风寨的山匪本就是庄稼穷苦人,先前家属不少,山间谷地辟有菜地庄稼地,自食其力。自从郭七来后,禁止为非作歹随意抢劫,重新分配田地,鼓励自力更生,众山匪个个混迹在田间地头,哪有悠闲功夫?整个寨子只有郭七和边不负不识五谷,受人供养。更只有边不负享有休沐日。
“我看你们黑风寨的房子搭得很乱啊,东两间西三间的,很难看!要搭之前,你就没有好好谋划一下?”
边不负一窒。军师是内务总管么?再说房屋谋划啥的我也不会啊。摇头道:“小生不是什么军师。再说了,就算是军师,也不管什么房屋规整这些小事的。”
百灵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衣食住行,哪里是小事?再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边不负一怔。想不到这么一个满脸稚气一看就是跳脱心性的小姑娘说得出这么高大上的圣贤言语。懒得与稚女较真,装出满脸惭色,拱手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小生谨受教。”边说边走。
百灵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做啥?想溜?信不信姑奶奶一拳打扁你的鼻子?”
红儿插嘴道:“百灵姐姐,姑奶奶不在。刚才我找了,说和老反爷爷下山办事了。”
百灵皱眉头:“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如今说的姑奶奶是自称,是我!不是玄姑。”
红儿白胖白胖的小脸蛋充满惊奇:“姑奶奶是你?姑奶奶是姑奶奶,怎么会是你呢?”
百灵更加不耐烦:“你是个小傻瓜,不跟你说了。”
红儿不服气:“你才是小傻瓜。姑奶奶是姑奶奶,怎么会是你呢?”
百灵气得哇哇叫:“你才是小傻瓜!信不信我一拳打扁你的鼻子?”
红儿高高地昂着头,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来:“哼,我才不怕你呢!”
百灵恫吓不成,大失面子,迁怒边不负:“你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偷听我们女人说话,岂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快滚!”
边不负仓皇而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走出百十步,一个低沉沙哑却依旧好听的女子声音入耳。边不负精神一振,双手握拳。听声音,不出意外的话该女姿色必然不恶!
转角处,一个素服荆钗的黑衣女子独自站在小路旁边一块兀立的山石旁喃喃自语。半个身子被山石旁边一丛葳蕤茂盛的白茅遮住,但见侧颜鼻挺颐润,颇为悦目。
边不负重重地干咳一声,果然吸引黑衣女子转头来看。嗯,年纪大了点儿,但是满身风韵,我喜欢!边不负故作矜持,缓步上前,拱手见礼:“大娘子可是前日上山的客人?小生边不负,是寨子里的塾师。”
黑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动。目光呆滞,其中空洞无物。
咦?不对,边不负眉头一皱,心下起疑,上下打量黑衣女子,缓缓地道:“大娘子可有甚么为难地方?尽管说来,小生不才,在寨子里还有几分薄面,自当竭力相助。”
“饶君掬尽西江水,难洗妾身满面羞。”黑衣女子干巴巴地道。似回答,也似喃喃自语。
“大娘子莫非有甚憾事……”难道是遭受山上这一干粗人糟蹋蹂躏吧?可是寨主怎么不管?边不负心生诧异,眼带怜悯,问:“敢莫遭受了欺负?你尽管说来,小生必当带你去寻郭寨主,为大娘子仗义执言!”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黑衣女子缓缓摇头,转身离开。
“且慢,大娘子不必害怕。在这寨子里,倘若还有一个好人,那必当是区区在下。你倘若当真有甚么冤屈,还请明告。边某饱读诗书,一身正气,决然不会坐视不理。”
“你说……你是谁?你是县令大人?”黑衣女子停步转身,眼睛闪射奇异的精光,整个人脱离浑浑噩噩的状态,生似一下子活转过来,但是眼睛光亮太甚,反而让人觉察到她异乎常态的疯癫。
“嗯?不是,小生只是一介书生,没有功名。再说……”看黑衣女子在他否认之后一下子恢复浑沌,边不负懒得再解释这里是匪窝,县令来了也不好使。这时候他已经确定黑衣女子神智失常,一下子兴致尽消。天涯何处无芳草?百十步外娇花多得很呢,跟个疯婆子扯甚闲篇?
收住嘴巴,正要转身离开,呼,耳畔风声呼啸,一只拳头砸在边不负躲避不及的后脑勺上,打得他踉跄前扑,险些儿栽倒在茅蒿中。
稳住身子扭头看,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削男人冲他呲牙咧嘴晃拳头,厉声怒喝:“坏种,我杀了你!”
边不负双手按住疼痛的后脑勺,又惊又怒,惊甚于怒,喝问道:“你是谁?我不是坏人!”
“你是坏种,要害我们的!”瘦削男人揎拳作势欲扑。满头黑发被山风吹得四下挥舞,发隙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疯狗一般。边不负看得真切,心生寒意,扭头看四下无人来助,但觉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便逃。
“坏种休逃!哪里逃?”瘦削男人放步追赶。
“救命!救命!”边不负惊呼救命,抱头狂奔。跑出二三十步,扭头看身后瘦削男人越追越近,不由得更加害怕。正要提气拔高呼救嗓门,脚下有物缠绊,顿时身躯前扑,来了个饿狗抢屎。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这么笨的人,怎能做军师啊?”道旁草丛里跳出哈哈大笑的百灵和红儿。
“你……是你暗算于人?岂有此理?”边不负慌忙爬起身来,扭头看瘦削男人居然调转方向扭头跑回去了,心下略定。四下打量,道路上横着一根儿臂粗的树木,自然是百灵干的好事。
“笨笨笨,羞羞羞。笨……笨猪。”红儿笑得双眼成缝,涕泗横流。边不负被她的小胖手指着,躁红了一张脸。
“喂,姓边的,不服气是吧?要不然咱们来比划比划,倘若你输了,军师之位就让给我了。”百灵笑够了,双手握拳,满脸挑衅之色。
这这这,这都什么人啊!?边不负扭头便走。
住处堪堪在望,左侧一幢茅屋后似乎有些什么声响。看茅屋门户紧闭,屋内不似有人,边不负心生警惕。料想又是百灵这个闲得慌的小姑娘再行暗算,当即收住脚步。心念一转,蹑起脚步从茅屋另外一个方向摸向屋后。鬼丫头,等我绕到身后吓你一跳,让你从此以后不敢再小觑天下英雄……
甫从茅屋一侧探头,却见二三十步外三个人匆匆下山,不循道路。三个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面目,但是可以看清楚是两个黑衣男人把一个彩衣女子护在中间。看那异族装束,彩衣女子自然是那个巴呄娅。两个黑衣男手执钢刀,身胚精壮,一看就是矫健好手。
“来……”一声呼喊还没出口,便被自己的手掌封住。看样子肯定是巴呄娅的人偷偷摸上山来救她了。倘若这一喊,黑衣男冲上来挥刀相向,如何抵挡?
边不负缩头不动,待对方去远,方才转身奔向寨中聚会议事的那座高大的茅草房,放声呼喊:“来人啊!不好啦,有人偷袭啦!”
“站住!什么人偷袭?在哪里?”斜刺里冲出百灵,尖声喝问,满脸兴奋。边不负手指山下,脚步不停:“两个人。往山下逃了。来人啊,快来人啊,寨主!郭寨主!”
“别嚷嚷了,郭寨主不在山上。我去拦住他们,你去叫老反爷爷。”百灵向边不负手指方向飞奔。
“啊?寨主不在?寨主去哪里了?老反爷爷是谁?喂喂喂,你别去……”
嗖嗖嗖,嗖嗖嗖,箭簇如雨,杀声震天。
几队人马浴血厮杀,混战在一处。看得闻声而来的郭七满头雾水,不得不伏身草丛中暂时不动。
两队衣甲整齐的应该是正规军队。一队黑衣玄甲,一队白衣白盔,兵刃清一色横刀。这两拨人捉对儿厮杀,人数几百上千,颇有漫山遍野之势,乃是此番争战的主力军,地上横尸也以此二者居多。外围又有近百汉子衣着各色,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刀剑枪戟锏鞭斧都有,吆喝怒骂,你来我往,混战不休。山林间叫喊声、扑跌摔倒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呻吟声间杂一片。
郭七观看良久,不得要领,却也不走,依旧津津有味地看着。战事惨烈,双方死伤越来越多,处处横尸,声声呻吟,山林间血腥味越来越是浓重,郭七心肠冷硬,若无其事。
在他伏身处右侧三丈外略高处倒毙一个黑衣玄甲的军士,咽喉中刀,身躯左横,头颅右歪,半断不断。喉头血流汩汩,流淌在地上,蜿蜒着向郭七伏身处渐进渐近。郭七眉头一皱,略略收腿避开,还是不走。
拼杀双方在山林之间你奔我逐,战场渐渐扩大,一对黑白兵士的拼杀已经渐渐抵近他伏身处,他不想动手,只好悄悄地挪身退开。
这一挪,便被人发现了。
嗖!蓦然间一箭如飞而至,取的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