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草密,身后林深。
就他们吧,怨他们前世不修了。
虽然艳阳高照,但前天下过一场透雨,道路微湿,车辙深深的,车上财物应当不少。郭七漫不经心地挥手做了一个进击的手势,重新躺倒在手下人整出来的草窝里,双眼似阖似睁。身处泥地草丛中,心在浮云斜阳外。拦路抢劫这种前途无量但是技术含量不高的活计,交给手下就行了。
在他五六丈外是车辙深深的官道。在他左手边是满脸皱纹的张三,右手边是脸长似驴的马五。
张三执刀,马五仗棒,郭七赤手空拳。
这是大巴山黑风寨硕果仅存的三大高手。
本来的黑风寨有七个寨主,个个武艺高强,名头响亮。由于凶名昭著,郭七慕名而来。后来,嗯,往事不堪回首……黑风寨的山匪们心里唏嘘。
他们身后百十步外,是十几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汉子,手上家什有木棍树棒有柴刀斧头,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来了?来了?”山匪纷纷从藏身处探头探脑。马五摩拳擦掌,满脸兴奋地斜睨郭七一眼,张嘴想说什么,想想却又忍住。
车声辚辚,不徐不疾,终于到了眼前。是一辆有些敝旧的寻常马车。马儿满身尘土,车夫满脸风霜,看起来马驽人钝,毫不起眼。
“此山是我住,此路是我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吆喝声中,马五争先,张三恐后,几十个山匪一窝蜂冲出来拦住道路。
“停住,抢钱!”
“我们只要钱,不要命。但是如果舍不得钱,那就连命也留下来!”
几十人的吆喝吼叫,一时间人声鼎沸。这一干山匪深谙先声夺人之道,顿时惊起林雀许多。
马儿惊嘶,正要人立而起,驾车的驭手慌忙拢住。口中惊慌大叫:“大爷,不好了,有人劫道……”
“瞎了眼的东西,连我霸天虎的道也敢劫?”马定车停,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手持一口泼风大砍刀,抛开车帷,跃下车来。随着车帷的掀起复落,一个粉白脸儿的美貌女子从众山匪眼中一闪而过。
一阵脂粉香从车厢内涌出,随风而来,让山匪们精神大振。纷纷叫嚷:“哇,真香啊。”
“好个俏娘们!这个我要了。”
“咱们只抢钱,不抢女人。”
“谁说的?你婶婶还不是抢来的?这个我要了,谁也不能跟我争。”
“你敢不听寨主的话?”
“我……他姥姥的,我听,我听。我听还不行吗?不过刚刚没看清那娘们长得怎么样,我得再瞅一眼……”
覇天虎?张三心头猛打一突,抬手止住手下喧嚣,拱手问:“当真是剑州黄爷当面?黑风寨张三有礼了。”要知道覇天虎名动川陕,手中那口泼风刀切过的人头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并非等闲之辈。
张三看向马五,示意这一票不做也罢,不如开溜。马五微微摇头,嘴角向身后郭七处歪了歪。张三恍然,陡然间勇气倍增。覇天虎这厮肯定是不好对付的,不过还好,我们有寨主压阵。
“秦大当家的黑风寨?怎么跑到巴州地界来了?李三当家呢?我跟李三当家交情可不薄!”覇天虎按刀不发,瞪圆眼睛搜视道旁密林。他身后车帷被一只白嫩小手掀起一角,一只黑幽幽的眼儿加小半边粉白脸儿凑上来张望外面的动静。黑帷粉脸,妙眼如潭,不经意间却是风景撩人。正所谓伊人看风景,风景即伊人。众山匪顿时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心痒难搔。
无奈这是覇天虎的女人啊,也不知寨主打啥心思……
马五咽下一口馋涎,勉强捺住心头搔痒,看向张三。张三讷讷然道:“李三当家……过世了。”
“过世了?怎么会?李老三……”覇天虎十分诧异。正待细问,忽然之间,马五轻蹭一下张三肩膀,扬声大叫:“上!兄弟们动手啊!”挥刀扑上。
一干人愣得一瞬,张三恍然有悟,舞剑跟随,同时口中吆喝众匪跟上。
覇天虎怒吼:“草!好胆!”挥刀狠劈当头的马五。马五举刀相迎,本想稍沾即走,奈何覇天虎力大,两刀相交,一声响,马五借力斜出,一时间稳不住身子,趔趄着撞到马车一角。帷幕放下,佳人惊呼缩回。车夫眼见无处可逃,当即身子一缩,躲在车厢底下。
张三仗剑斜点覇天虎肩膀,阻止他回身追击马五。众山匪吆吆喝喝,纷纷围住马车。覇天虎怒吼:“好好好!李老三死了,秦老大也死了吗?真当大爷是泥捏的?”一刀逼退张三,扭身抢步向左侧持棍挑帷欲犯厢内佳人的瘦小山匪切落。他身高力大,虎背熊腰,瘦瘦小小的山匪在他面前就像小鬼犯天神,小鸡当鹰隼。
“救命!”瘦小山匪撒手疾退,木棍也不要了。覇天虎冷笑一声,绕着马车打一转,一二招之间再次轻易逼退马五和张三,顺便在一个莽撞山匪胳膊上割了一刀。这还是他江湖经惯,轻易不想结下深仇大恨,手下留了情。
然后……没有了,不用他再出刀伤人,众山匪退得比围上来还快,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但是退到十丈八丈外也不走,非洲二哥似的眈眈而视。
覇天虎怒视张三马五:“还不滚,真以为黄爷的刀是吃素的吗?李老三既然死了,从今日开始,黑风寨不认得覇天虎,覇天虎不认得黑风寨!”
“嘿!真以为黑风寨怕了你不成?兄弟们……”马五满脸凶狠,梗着脖子叫嚣。刚才倘若不是张三相救,他十之八九要被覇天虎切下一条胳膊。试得就是两个人并肩子上都不是覇天虎的对手,马五心头埋怨郭七。郭大爷你挑的啥对手?打算就在今天毁了黑风寨百年基业不成?
覇天虎大怒:“好!”举刀正要杀人立威,却听马五继续叫嚣:“兄弟们退开,快请寨主。这家伙厉害,快请寨主来压阵。”满脸凶狠地说着泄气的话,脚下疾退。
张三等人随之而退。山匪们齐声大叫:“寨主,寨主,寨主,寨主……寨主威武。”
一人飞跃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当胸,把挥刀欲劈的覇天虎放倒在地。转回身满脸厌烦:“住口!再嚷嚷,每人罚站一天!”正是郭七。
众山匪慌忙噤声。
他回身看着倒地不起的覇天虎一眼,正要说话,忽然一顿,转对马车车厢:“是我走了眼了,里面的……高人若是方便的话,请出来见见吧。”
“若是不方便呢?”车厢内传来女子话语。中正平和,不显情绪。但从不特别娇嫩也不苍老的嗓音中听得出大概年龄,当在二三十之间。
郭七愣了一下,拱手道:“那……也罢。你们请吧,是我们有眼无珠,今天得罪了。”
车内女子想来也是有点愣怔。顿得一顿,问道:“覇天虎,你怎么样?”
“死不了。”见双方有和解之意,覇天虎悻悻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他刚才吃得一拳,胸口剧疼,直欲闭气昏厥,一时间倒地不起。但是缓过气来,疼痛消失,暗自运气察看,便知一身无恙。行家一伸手便知有与无,他深为郭七奇高的武功所慑服,心头忿忿,却是不敢造次。
“那便走吧。谢过这位小郎君。”厢内女子淡然吩咐道。
覇天虎越发郁闷。谢什么?感谢一拳之恩?含糊不清地道:“谢了,这厢有礼。山不转水转,就此别过。”冲郭七拱拱手,拉出厢底车夫,拍拍车夫肩膀,低头钻进车厢内。
“走了走了,驾!”车夫满脸忐忑不安,强作镇定,重新上车,吆喝马匹动身。
“就这样放他们走?寨主,可怜兄弟们饿了半个月了!”马五满脸不甘心。
郭七看看张三,看看马五,看看可怜巴巴的众山匪,年轻的俊脸上漾出不忍。张口想对众手下说什么,陡又止住,眉头一皱,回身出声阻止马车离开:“且慢,停下来。”
众山匪顿时精神再振,不待示意,再次团团围住马车。当然,与马车的距离依然保持颇远。
覇天虎钻出车厢,站在车夫后面按刀戒备,没有吭声。车厢内女子带怒问道:“小郎君这是何意?”
郭七问道:“敢问这位娘子,可是覇天虎的妻室?”
此问唐突且无礼,但他身份是山匪头子,礼不礼的也没什么要紧。只是突兀感浓浓,调戏感似乎也有。
显然应该不是啊,看她对覇天虎呼来叱去的。张三心想。
当然是啦,要不然孤男寡女钻一厢算啥?寨主莫非看上人家,想抢来当压寨夫人?马五心想。众山匪顿时不由自主地开始猜答案。
车厢内久久无声。
郭七道:“这样吧,黑风寨已经揭不开锅了。留下三百两银子,如何?”
马五急急接话:“五百两!少一两都不行。”
张三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寨主,没有一千两咱们活不了人的。除了寨主,谁不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
郭七脸无表情,扫了左膀右臂一眼。
覇天虎忍不住怒喝:“凭什么?”
郭七冷冷地看着他。
覇天虎本想瞪起眼睛还以颜色,但当眼光接触到对方的目光时,忍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对方目光如炬,带给他心间无限压力,只得微微偏头不看。
“小郎君既然开了金口,三百两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出门在外行囊羞涩……”厢内女子顿住不语。
郭七也不说话。
片刻,厢内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吧,妾身行囊中只有几十两银子,但手上这对金镯子少说也值一二百两。再不济,头上这根金簮也与你吧。”
“谢了。”郭七拱手道谢。
“该是妾身谢过小郎君让路之德才是。”厢内女子不无揶揄。郭七微微脸热,强忍住抬手搓脸的冲动,不再说话。
片刻间一个包裹从厢内递给覇天虎。覇天虎一言不发,板着脸递给硬起头皮上前接银的张三。
张三接银退开,车夫不待吩咐,即刻驱马前行。郭七退到道旁,拱手目送。马五喜容满脸,迎向张三:“快看看,真的是银子?真的有三百两?这下好了,大伙儿有活路了。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寨主果然厉害!”
“寨主威武!寨主了得!”众山匪簇拥着张三和银子,笑逐颜开,心满意足,连声称赞寨主威武霸气。
郭七斜睨一眼见钱眼开的众手下,微微苦笑。眼光落在马车车辙上,迟疑片刻,还是赶上马车,再次扬声道:“且慢!停下来。”
马车再次停下来。覇天虎跃下车,阔嘴紧抿,一言不发,冷冷瞪视郭七。车帷被一只粉嫩手儿掀开一边,厢内女子粉白脸儿完完整整地出现在郭七眼前。乃是一个云鬓高挽的黄衣女子。盛年绮貌,面沉似水。
与郭七互相对视,黄衣女子怒容稍缓,问道:“小郎君这又怎的?还想要银子?”
郭七微微摇头,问:“此刻车内除了小娘子,还有人没有?”
黄衣女子怒色再现,面如严霜:“除了妾身,还有妹子。要不要喊她过来见见小郎君?”
郭七哦了一声,微微点头,再次拱手退回道旁:“得罪了。小娘子请上路。”
黄衣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缩回车厢内,放下帷幕。覇天虎重新上车,马车再次前行。
郭七目送马车不徐不疾而去,转问张三:“路不平,该如何?”
出其不意,搞得张三瞠目结舌,摸头茫然:“路不平,该……众人填?”眼望马五。
马五狠狠点头:“路不平当然要填平了。寨主你不是要抢个压寨夫人……不是……怎么?寨主你怎么当起考官来了?”这个寨主行事有点怪,好在连月来他们已经有些习惯了,近乎见怪不怪。
郭七再问:“路不平,众人铲。只是众人凭什么铲?”眼望众山匪。
受伤的莽撞山匪张石头大声道:“路是大伙儿要走的嘛。就凭这个。”
郭七点头:“是了,就凭这个。大伙儿记住今天张石头的话。”顿一顿,手指百十丈外的马车,“我去把车拦下来。你们先且在这等着,没我的召唤不必理会。”飞跃而去,疾如劲矢,转眼不见。
众山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