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练场的白炽灯光打得很亮,细细的雪花在半空中缓缓舞动,他迎着风雪,从灯光下朝这边大步走来。
他穿着黑色大衣,身材清瘦顷长,冷白的脸,深眸漆黑,神情淡漠。
仿佛是注意到她了,他身形微顿,隔着数米的距离,看着她,唇角上翘,对她温柔一笑。
那是十七岁的乔湛北。
那是她来京城后,过的第一个除夕。
乔爷爷家的年夜饭散去,深夜,叶眠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穿过这个操练场,14岁的少女,孤孤单单地在长椅上坐下。
此时,她很想外婆。
往年除夕,外婆会包蛋饺,炸春卷,炸丸子。她老人家边炸丸子时,她边馋巴巴地吃。
她想念在自己家里,那种轻松自在的氛围。
今晚,乔家的年夜饭很热闹,大家待她都很和善,饭桌上,不停劝她吃东西。她却觉得很拘谨、不自在,而且,这里没有一个她的亲人。
她在心里偷偷恋慕的乔湛北,也在饭后被童瑶瑶叫去一起守岁跨年了。
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湮没了她。
寒风凛冽,天空飘起了雪花,偌大空寂的操练场空无一人,她孤零零地蜷缩在长椅里,放任眼泪肆意流下。
“外婆……妈妈……”叶眠将脸埋进膝盖里,嘤嘤抽泣,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她抬起头,泪眸绝望般地看着漆黑的夜,这个世界,没有她的亲人,唯一喜欢的人,也有了恋人。
她突然看不见未来,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在看清楚来人时,她愣住,他不是陪童瑶瑶跨年去了吗?怎么会……
少女连忙擦掉眼泪,坐直了身子,只见乔湛北拎着手提袋,迎着风雪,朝着她这边走来。
他远远地,对她温柔一笑。
那一笑,像是和煦的春风,吹进她冰凉空洞的心里,吹散了绝望落寞感,泛起丝丝的甜意。
他越走越近,带着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短靴踩着干树叶,沙沙作响,叶眠还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像是一头小鹿在心房里一通乱撞。
“乔哥。”她站起身来,语气僵硬地喊。
走近她,乔湛北才发现,小姑娘似乎是哭过,双眼红红的,鼻头被冻得通红。
他心怜地抬手,罩上她的头,柔声问:“想家了?”
吃饭的时候,她吃得也不多,一直在赔笑,很拘谨,这么晚又一个人跑出来偷偷地哭,一定是想家了。
面对他的关心,叶眠喉咙一哽,没有伪装,点点头,低首时,一滴滚烫的泪,“啪”的一下,落在棕色棉皮鞋鞋面上。
“我都没有家了。”她抬起头,喃喃地说,又扯起笑容,云淡风轻地问:“你不是陪童瑶瑶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童瑶瑶跟她说,每年过年,他都会陪她一起守岁。
乔湛北递给她一张手帕纸,淡淡道:“他们一伙人在打牌,挺闹腾的,我不喜欢。”
他哪是去陪童瑶瑶的,是一群二代聚在一起守岁跨年,他过去露个脸,想着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在爷爷奶奶这,他就赶回来了。
叶眠听着他的话,有点懵,他和童瑶瑶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
少女心窝里,甜甜的。
乔湛北想起她的那句“我都没有家了”,看着孤孤单单的小姑娘,满心怜惜。
他低着头,声音温润如玉,“现在,乔家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哥,以后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有什么困难,也尽管找我。”
雪花染白了他的发顶,他逆着光,周身笼罩着一层光晕。
叶眠既感动,又心酸。
只是哥哥。
她看着他,迟疑地点头答应。
见小姑娘今晚不那么躲着他,乔湛北心窝一暖,“冷不冷?我带了烟花回来,想玩么?”
除夕,雪夜,跟他一起放烟花守岁,她梦寐以求。
叶眠激动得又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道:“不,我是说不冷。想,想玩的。”
小姑娘笑盈盈地看着他,笑达眼底,乌黑的水眸,灿若星辰。乔湛北心情大好,他脱了大衣外套,披在她身上。
“脸都冻红了。”
叶眠怔住。
他的大衣带着他的体温,很温暖,很厚重,像是一股暖流包裹着她,安全感十足。衣服上染着淡淡的清冽的味道和丝丝的烟草味,让人着迷。
她回神时,他已经在摆放烟花。
乔湛北围着叶眠,摆了一圈的烟花筒。
不一会儿,一只只烟花筒簇起绚烂的烟火,照亮了少女一脸欣喜灿烂的笑容。
他到她跟前,递给她几根燃着的小烟花。
“这么开心?以后每年除夕都陪你这么玩。”他宠溺道。
每年……
他一定是随口哄她玩的。
叶眠没说话,只点点头。
她不是多喜欢烟火,而是喜欢跟他一起放烟花。
放完烟火,他们一起收拾了地上的垃圾,回了爷爷家的小院。
在院子里,他掏出一只红包递给她,笑着说:“给你的压岁钱,新年快乐。”
往后每年除夕,他都陪她放烟花,给她压岁钱,哪怕是婚后那相敬如宾的三年,这个仪式也没断过。
直到他们离婚。
叶眠从回忆里回神,一股强烈的委屈感翻涌而上,她看着手里早已燃灭的烟花棒,流着泪,苦笑道:“乔湛北,又是一年除夕,你人呢?你第三年没陪我过年了……”
前两年,他是身不由己,今年呢?
他是死了。
不然不会食言。
他死了。
心底,传来一道冰冷无情的声音。
叶眠拼命地摇头,否定这个认知。
然而,半年过去,她派人满世界地找他,始终音信全无。
他如果还活着,不会忍心不回来,他舍不得年迈的爷爷奶奶,舍不得还没怎么陪伴过的女儿,他更舍不得抛下她。
他就是失忆了,也该现个身吧。
没有,那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
所有亲朋好友,公司员工、客户、股东、股民……都默默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了。
可是她不接受!
乔湛北怎么可以死?
他是她人生至暗时刻,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照进来的一束光。
是他指引着她,从一个敏感自卑的孤女一步步蜕变成一个独立自信的人。
他是她的初恋,她的爱人,她人生的另一伴。
可他的的确确是死了。
以后的每一年春节,都不会有人陪她一起放烟花,把她当孩子一样宠着,给她压岁钱了,也不会在新年的第一时间,对她说:“新年快乐!”
她再也触碰不到他的怀抱,闻不到他身上令她贪恋着迷的气息,再也不能猫似地在他怀里蹭着撒娇……
叶眠越想心就越冷,那股可怕的孤独无助感,再次湮没了她。
她现在独立再强大自信,可以自己撑起一片天,但是,在感情上,她依然深深依恋着他。
叶眠手里的酒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她泪眸再次看向亮着灯光的方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滚落。
那里,始终没有出现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
远处,谁家的电视机里传来新年钟声倒计的声音。
她抬起手腕,看着手表上的指针,又看向黑漆漆的四周,新年的钟声响起,他终究是没有来。
过年了,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很是喜庆。
叶眠裹紧长款羽绒服外套,蜷缩在长椅里,双臂抱膝,将头埋进双膝间。
她声音嘶哑,自言自语:“乔湛北,新年快乐。”
操练场对面,男人躲在一棵巨大的雪松后,透过灯光,远远地看着对面长椅上的女人,在心里默默地说:新年快乐。
也算是陪她一起守岁,跨年了。
他曾陪她度过十年的除夕夜,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到清贵公子,再到只手遮天的总裁。
那时,他与她是般配的。
如今……
乔湛北牵起唇角,苦涩一笑。他转动轮椅,就要离开,目光却像被锁住了,怎么也移不开。
已经跨年了,她怎么还不回去?
这么冷的天,冻着凉了怎么办?
遇到流氓怎办?
不过,这里是军大院,时不时有哨兵巡逻,不会有流氓。
时间一分一刻,快一个小时过去,她竟然还没走。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朝着她缓缓靠近。
凄冷寒夜,空气中浮动着烟火燃尽后的硝火味,地上,散着数根燃尽的烟花棒,酒瓶碎了一地。
女人蜷缩在长椅里,歪着头,闭着眼,安静地睡着了。
身上的酒气很重。
朝思暮想的人,此时就在他的眼前。
她似乎是哭过,脸颊上残留着干涸的泪痕。
乔湛北心脏一绞,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抬起手,就要朝她的脸上抚去,却在快要触摸到她的脸颊时,及时停下。
他咽了咽哽塞的喉咙,无奈地收回了手。
这时,她动了动,他心脏猛然一紧,下意识地就要逃走。
叶眠只是调了下姿势,并没醒来。
乔湛北着实松了一口气,只见她身上盖着的羽绒服滑落到胸口以下,她缩着脖子,冷得直打寒颤。
男人拧眉,大气不敢喘,倾身上前,双手捏着羽绒服,轻轻地盖到她的脖子最上方的位置。
羽绒服看起来很不服帖,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掖了掖,拍了拍。
叶眠睡得不安稳,只觉得冷,浑身发冷。
这时,好像有人为她盖上了被子,像是小时候外婆帮她盖被子一样,拍了拍,被子服服帖帖地将她包裹住,温暖又充满安全。
更像是他的怀抱,还带着一股熟悉刻骨的清冽男性气息,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
乔湛北……
是他!
叶眠蓦地睁开双眼,心脏“噗通”狂跳。
眼前空无一人,她逡巡四周,空空荡荡,偌大的操练场,附近只有她一个人,形单一只地坐在椅子里。
她眼神黯然,嘴角牵起讥笑,怎么可能是他,她又出现幻觉了。
叶眠像只泄了气的氢气球,瘫在椅子里,落寞地垂下头。
她的衣服上,隐隐浮动着丝丝的烟草味,以及刻在她骨子里的,乔湛北身上那股男性荷尔蒙气息。
叶眠眉心紧紧蹙起。
是他。
他来过……
“乔湛北!”
她猛然站起,对着黑黢黢的寒夜,放声地喊。
叶眠双拳紧握,眼眸逡巡着空无一人的四周。
刚刚一定是他,给她盖了衣服。
独属于他身上的气息,不会有错,她对他的感觉,也不会错。
乔湛北他没死,他还活着……
这么一想,她眼眶一热,不顾双腿抽筋那股难受的感觉,踉踉跄跄地在操练场上边跑边找着他。
她也顾不上想他为什么躲着自己,只想找到他。
松树后,乔湛北听到她的叫声,心脏悬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冒着冷汗,看着她朝着这边找来,他紧咬后槽牙,转动轮椅,快速跑开。
黑夜里,地上的树叶被碾得窸窸窣窣。
叶眠站在松树林外,听到动静声,立刻朝着里面找去。
“乔湛北!我知道是你!你给我滚出来!”她边在树林里穿梭,边大声地喊。
臭男人,明明还活着却要躲着她,好玩吗?
叶眠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在松树林里穿梭,边找着他,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又是心急又是气愤,更多的,还是欣喜。
“乔哥!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就给乔乔看你跪键盘的视频了!”她眼眶湿热,大声道。
松树林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片,横穿树林就是大院的主干道。
叶眠刚出了林子,透过路灯的灯光,只见一辆黑色七座商务车停在路边,有人似乎刚上了后座,这时,车门正好被拉上。
她拔步冲了过去。
商务车的车灯亮起,调转车头,朝着大院门口驶去。
这时,突然窜出一道女人的身影,张开双臂,挡在车头。
一道急刹车声响彻夜空。
商务车在距离叶眠两步远的距离及时停下。
车子刚停,叶眠绕到后排,趁车子再次发动前,紧抓住后座的门把手,用力一拉。
车门被她从外面拉开,一股熟悉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叶眠朝着车厢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