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知道涂涂已经住院两周了。父母早逝,一个人在城市生活。除了几个好朋友和同事,几乎没有别的人际关系。而这一次住院,给公司说的是请了年假,给朋友说的是回了老家。
谁都不知道涂涂谈过恋爱。不太久,也分了。除了加班更努力,晚上睡不着,半夜容易醒,胃口变差了之外,也没有别的变化。就在涂涂以为一切没有变化的某一天,变化来了。
早高峰的地铁车厢,空调风还是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涂涂捂着嘴打了个喷嚏,然后鼻血就顺着手指缝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她直愣愣的看着满手血,脑子里还没来得及转出一丝疑惑,几秒后两眼一闭便不省人事。醒来时人已经躺在现在这张床上,护士正在调整点滴速度。
我这是,怎么了?
我叫医生来,具体的情况请他跟你说明,你稍等一下。
等待的时间里,仔细看了看这个房间。这是个两人病房,隔壁空着,床铺很整齐,看起来新崭崭的。涂涂的床位是住院三栋七楼十四床,只写了号牌名字,信息还没填全,在靠窗的方向。夏末正午的阳光还是很大,照在玻璃窗子上有些晃眼。涂涂揉揉太阳穴,感觉脑子有些昏沉,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直到医生带来化验报告,跟她解释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最后看着她懵懵懂懂的表情,一声叹息。
急性白血病。
怎么会?不会啊…
涂涂抓起旁边柜子上的手机,屏幕应该是晕倒时摔裂了,手指一按,裂缝里就泄出一股七彩斑斓的光。
百度百科。
症状:面色苍白、出血、疲乏…发热…
面色…难道不是最近食欲不振才苍白吗 ?出血…流了个鼻血就算出血了吗?疲乏…工作加班,早出晚归,疲乏难道不正常吗 ?发热…涂涂沉默了。只这一点,她无法反驳。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深夜头晕低热,床头柜里的止痛片变成了常备品。那些难受头昏眼沉的黑夜,那些囫囵干吞进喉咙的药片,现在就像重现在涂涂的食道里,排队的队伍从舌头根一直弯到十二指肠。
涂涂接受了,就像十四岁那年接受父母双逝的事实一样。医生说什么就听,要做怎么就做,手头有些积蓄,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医生说,要进行诱导缓解治疗,涂涂听不明白。
化疗。
行,来吧。
两周以来,白血病细胞得到了很大控制 。涂涂网购了一顶新帽子,戴上完全看不到头发(当然现在也已经不几根了),她很满意,躺在床上准备给商家好评。电话打了进来,是知了,发小。
涂涂接起来,干啥?
你到底死哪去了?
不要诅咒我,不是说回老家了吗?
你放屁,你跟我说你要回去,我就告诉我妈了。刚我妈给我来电话,说给你拿点饺子去,结果敲半天门你不在,问了楼上楼下说你根本就没回去,你到底在哪?
我…涂涂刚想说点什么,胃里一股绞痛,泛着酸一口没憋住,赶忙扯过地上的盆子吐了一通。护士刚巧经过,快步进来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说:咬咬牙再忍着点,化疗是这样的,你要加油,会好起来的。
知了是流着眼泪跑来的。刘海已经没有一点形状,睫毛膏倒是防水,就是变成了一簇一簇苍蝇腿似的,有点滑稽。涂涂觉得可乐,捂着嘴笑。
你还笑得出来吗?!那么大事你连我都不说,你想吓死我吗?!!我受不了,你是不是没事?你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知了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说到后面完全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一个劲吱儿哇乱叫,涂涂心里有些疼,也不知道该说啥,就这么看着她,拍拍她的背,眼圈也变得红红的。
隔壁床上周新收的是个九岁的小男孩,叫小豆子。早上突然口鼻出血,说是得了什么并发症,急忙忙推去手术室现在还没回来。涂涂想,幸好他不在,不然一定被这个怪姐姐吓到。
知了总算是停了下来,开始问起具体情况。涂涂轻描淡写的说,也没什么事,积极治疗,已经逐步控制,还撑得住。
知了看着她的脸,鼻子又开始发酸。
头发呢?掉头发吗?
掉!怎么不掉!不过这帽子不错,戴上完全看不出来,你看!
想吃什么吗?我去买。你以前不最爱吃那家麻薯和红丝绒吗?我现在去买!
不行,我现在想着会反胃。涂涂说着,抽了张纸捂在嘴下,使劲把嘴里的口水往里咽,这才勉强压住。
又哭了…涂涂转过来就看见一颗红鼻头。哎,今天看起来是不得安宁了。
护士姐姐这时走进来,也吸着鼻子。涂涂听见转过头,见她走到隔壁床位收拾起来,心里一钝。
小豆子,走了。
知了还在哭,没注意到护士进来,只自顾自说今天要留下来陪床。涂涂听不太进去她说的,感觉耳朵扣上了玻璃罩子,声音传过来都像被裹了一层厚厚的毛。眼睛看向窗外的天空,红红的一片有些刺眼。太阳才刚落下去,明天还会升起来吗?
不知道是怎么,到了晚间,涂涂突然频繁的咳嗽起来。她觉得不太妙,心里有点不安。知了去找护士借陪护床了,现在病房里只有她自己。莫名地焦虑,就拿着手机准备去走走。
医院住院大楼楼下院子里种着很多绿植,这个季节蚊子还是很多,所以涂涂准备去顶层的休闲厅坐一坐。
电梯慢吞吞的爬。她又咳了一阵,感觉气管里都泛出些血腥味了。涂涂给手机解了锁,这时呼吸已经不太顺利。打开了Q,点开一个对话框,输几个字,就晕过去了。
救护床推动的时候涂涂被颠醒了,她抓住护士的手,拜托她把手机交给她的朋友。如果有信息一定要告诉对方她在哪,说完,好像大泄一口气,再度昏睡过去。
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人。手机也从没有响过,没有人回复过什么信息。知了也不知道手机密码是多少,所有这一切,就像涂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个城市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
太阳升起来了。
「能来见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