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芹陪着津子从医院回到同安旅馆,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在街上胡乱吃了饭,回到房间休息。
在安福医院确诊怀孕,津子一路掩饰不住高兴和紧张,内心急切地想见到立志哥。自从吉田真太郎去世之后,她也学着彩芹一口一个立志哥。她觉得这样的称呼反而比较亲近。只是现在她的立志哥在做什么,人又在哪里?津子在房间里和彩芹又哭又笑,浑浑噩噩地数着时间。
夜晚8、9点左右,敲门声响起,彩芹隔着门喊了一声:“谁啊?”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彩芹欣喜地打开门,王立志和桥本走了进来。
津子望着王立志,顾不得众人在场,扑过去在王立志怀里抽抽噎噎哭起来。桥本讪讪地把脸撇到一便。
王立志望着彩芹,轻轻地问一声:“真的有了?”彩芹点点头。王立志一霎时眼泪就下来了。
桥本轻咳了两声说:“有了是好事嘛,哭什么哭?办正事要紧。”
王立志给津子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庆风说得对,是好事,不哭。”当下让彩芹扶津子回房间,然后和桥本走到小客厅坐下来。
桥本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王立志:“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天你有几分把握?”
王立志想了想道:“五成。那个军需官太狡猾了,不上道。我只得临时改变了计划。”王立志把路上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桥本叹口气说:“人算不如天算,我若是你会当场干掉那几个丘八。”
王立志说:“他们一行7个人,妇女小孩都有,大白天不好控制场面。不到最后关头我可不愿伤人命。事到如今,只能冒险一试。就怕他中途有所察觉,所以我只敢说五成。”
桥本那大脑袋晃了晃,微笑道:“立志,不止五成,明天你倘若出事,我便去截他的车,我料定他们至少会差你一天路程。我们大有回旋的余地。”
王立志也是微微一笑:“庆风,你放心,我不会出什么事,那个什么中央军少将副师长在别人心目中是炙手可热,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屁!”桥本鼻子哼哼了几声,似笑非笑地看这王立志:“立志,你以前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军人。勇猛、机智,胆识过人。不是我拍你马屁,我在特高科干了10多年,受过帝国最严格的特工训练,我敢说你不输我最优秀的同事。”
王立志不接他这句话,直接道:“庆风,明天见。”
第二天,上海法华镇43师司令部内。
沈化龙在副师长办公室处理完公事,泡了一杯茶,心情极好。
这些日子43师喜气洋洋。受降活动国军大展威风,上海各界的劳军活动一茬接一茬,各种宴请也是应接不暇,全军将士打了那么多年仗,总算过几天舒服日子了。特别是这些日子接收日伪敌产,94军大小军官们跟着汤长官捞了不少好处。
沈化龙微笑起来,他想到了满福里的房子。李副官查封了那日本人的公馆后,特意带他去细看了一下。装饰精致、宽敞明亮,家用物件一应俱全,还有一台大钢琴摆在客厅煞是高雅,太太看了不知道会怎样高兴。特别是那抽水马桶,很高级,在大麻镇乡下可见没人见过,不知道自己那太太懂不懂用。沈化龙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心里盘算着太太不是今天或许是明天应该来上海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沈化龙说:“进来。”
李副官进门一个立正:“报告长官,门口来了个人,说是您大麻镇老家人,太太有话让他带给您。”
沈化龙纳闷:人都快来了,还找人带什么话?难道有什么变故?马上道:“让他进来。”李副官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半晌,李副官带进来一个衣着普通、高高大大的年轻人。
沈化龙一看,面生得很,迟疑道:“你是……”
王立志说:“二叔爷,我是麻溪路口麻皮货栈沈家的老三,庆字辈的。大家叫我沈三。”
沈姓是大麻镇的大姓,半个镇子都姓沈,宗亲掰着指头杜数不过来。沈化龙离乡多年,哪里还记得什么多。脑子里半天想不过来,嘴里喃喃道:“沈家老三……”
沈化龙招呼道:“先坐下,太太找你带什么话了?”王立志转头看了看李副官,李副官看了一眼沈化龙,见他没说什么话,知趣地转身走了。
沈化龙在办公桌边坐下来,笑笑说:“哎呀我离乡多年,好多宗亲都不记得名字了,沈三你别介意啊。”
王立志随即对面坐下,微笑道:“二叔伯是带兵的将军,军务繁忙,哪里会惦念老家我们这些没出息的晚辈。”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副精致的银镶玉长命锁递过去:“这是家里让我捎给二叔伯的。”
沈化龙脸色一变,拿过那副长命锁仔细看了半晌,认得是儿子身上的物件,马上双眼圆睁望着王立志,正待开口说话,眼见王立志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脑子轰然一下嗡嗡作响。
沉默。沈化龙慢慢的一脸惊怒,眼睛瞟了一眼衣帽架,那上面挂着他的白朗宁手枪枪套。王立志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兀自微笑不说话。
眼见着沈化龙胳膊一抬想打开抽屉,王立志笑着说:“沈长官,抽屉里应该还有一把枪,您想用枪?我有。”随即掏出一把日式南部手枪,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地放在沈化龙的面前。
沈化龙一看这个架势,顿时泄了气。他咬着牙道:“我的妻儿现在怎样了?”王立志说:“他们很好,安全得很。沈太太温柔贤淑,大家闺秀,令郎天真活泼,很可爱。”
沈化龙恶狠狠地道:“他们倘若有伤半根寒毛,我必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王立志面色如常,把那枪收了起来,笑笑说:“沈长官,你别紧张。我既然到了你这里,自然就不怕你放狠话,何况我们之间没什么仇怨。”
沈化龙说:“你想干什么不妨直说,既然不想和我沈某结仇,那就没有必要干这种勾当。”
王立志说:“沈长官,我没有恶意。我们老板听说您要带家小到上海安家,很是关心。特意派我来奉送大礼一份。说罢,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布包,一打开,露出黄橙橙的5条大黄鱼。”
这时门口的李副官听着动静不对想进来,喊了一声:“报告。”沈化龙一挥手:“滚!”李副官一探头,看到桌子上的金条,立刻闭嘴一溜烟走了。
桌子上的金条,整整50两,价值不菲。沈化龙军人出身,久经阵战,胆识也是有的。他不知道王立志葫芦里卖什么药。缓缓道:“你们裹挟我的妻儿,又拿出这份厚礼,可谓煞费苦心了。不知道我让我沈某干什么。”
见沈化龙说话上道了,王立志直接道:“沈长官,没有别的意思,我们老板就是想让你让出满福里的那个宅子,这点心意希望能帮你到别处寻一处地方安家。”
见沈化龙还有点懵懂,王立志继续道:“沈长官,您下属查封福熙路的那套公馆,其实是我家老板做的保,外人不知道而已。你带兵占了那宅子,我家老板料定沈长官可能有难处,因此特意派我来的,希望沈长官高抬贵手。仅此而已。”
眼见王立志话里的意思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沈化龙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冷哼一声:“那又犯得着用这种手段来找我谈?未免太过分了吧。”
王立志想到他巧取豪夺半点愧疚都没有,还如此理直气壮,心下恼怒。当下强按捺住不快,淡淡地道:“沈长官是党国干城,兵权在握,我们这些拜关公的做事就是这个路数,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原来是上海流氓。沈化龙暗骂了一声,脑子在急转:他们既然有求于己,妻儿那边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倘若自己不答应,这件事就不好办了,对方明显是软硬兼施,典型的上海青帮的路数。若不是自己手握兵权,这些流氓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想到坊间关于上海黑帮的种种传闻,沈化龙也暗暗心惊。
沈化龙看了那一堆金条,脸色缓和不少。至少,这些流氓也是出了真金白银,还是忌惮他这个中央军的副师长,自己也没有必要撕破脸。于是问了一句:“敢问你老板是哪条道上的?”
王立志一拱手:“‘仁社’通字辈的先生。具体是哪一位请恕在下不便奉告。”
“仁社”是青帮大佬张仁奎的社团,与黄金荣的“荣社”、杜月笙的“恒社”鼎足而三,是***会中最有势力的三个团体之一。沈化龙虽然长期在军界,对上海黑帮的情况也略知一二。当下哦了一声道:“请问我的妻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立志笑笑:“一切都好,正在赶往上海的路上,一路有我们兄弟暗中护送,不出意外,明天沈长官就可以和家人团聚。”王立志编排了两句,就是想让沈化龙投鼠忌器。
看着沈化龙还有些心神不定,王立志又道:“沈太太这次来上海,还带了你家的保姆,装了好几坛子花雕陈酿和大麻镇的乡土菜肴,一路想着和沈长官快快团聚。军需官李明扬中校忠心耿耿,路上伺候得很妥帖,沈师长大可放心。”
一见自己的老底都给王立志知道得清清楚楚,沈化龙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他冷冷一笑:“好手段!沈某可算是见识了。行,金子我收下,房子我退回。烦代我向你那通字辈的先生道个谢。”
王立志也是哈哈一笑:“承让。”从怀里拿出一纸房屋租赁契约递给沈化龙:“那就请沈长官做个顺水人情吧。”沈化龙拿了那张纸一看,是一张上海房地产制式印刷的租赁契约,上面房主、承租人都留着空白,不由得一头雾水,望着王立志发呆。
王立志笑笑:“烦请沈长官在房主那一栏签字盖个私章,让人得知那房子是你租给了我们的。”沈化龙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立志说:“沈长官,我们老板许多事情也不便出面,想借沈长官的名义给这座房子落个归属。不然,这一次是94军沈副师长,下一次又是贵军哪一位师长,说不定钱长官部下再来一次,那可就说不准了。”沈化龙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这50两黄金不是白拿的。心里盘算了一番,签了这个章自己也没什么麻烦,事已至此,只能由得他了。当下说:“果然是好手段,高明得很,想不到沈某的名号还值得几十两金子。”
王立志看他签了字盖了私章。微笑道:“惭愧!沈师长的名号何止这几十两黄金。我还知道沈师长的墨宝千金难买呢。”
王立志看那租赁契约墨迹未干,拿着用嘴哈了哈气,继续道:“沈师长若能赐一幅字,我们老板必定是非常感激的。”沈化龙说:“这就不要开玩笑了,我哪里会写什么字?”
王立志说:“南京中央军校6期的高材生,书法得过优等奖励,颜柳赵王无一不精,沈师长不必过谦啊。”沈化龙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道:这他妈的哪里是上海流氓,军部的情报处怕也就是这个路数了。当下一双眼睛骨碌碌看着王立志。
王立志笑吟吟地看着沈化龙,缓缓地又掏出一根金条,轻轻压在桌子上面。沈化龙看了一眼金条说:“想写什么?”
王立志说:“就写‘惠风和畅’四字如何?”沈化龙说:“好。”走到客厅临窗的桌子前,铺开一张宣纸,悬腕挥毫,一蹴而就。然后写上落款,盖上自己的款章。沈化龙左右端详了自己的那幅字,摇摇头说:“惭愧,还能入法眼吧。”王立志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书法很是自矜,字其实也是不错的,也不禁抚掌赞叹了一番。
沈化龙盯着王立志道:“这位兄弟可不像上海滩拜关公的,可否告知尊姓大名?”王立志一拱手道:“王恒远。沈副师长幸会!”
沈化龙说:“王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你家老板若要个名号保那房子,直接找汤长官下个手谕不就行了,偏偏要借我这个副师长不值钱的脸面,玩这出惊心动魄的把戏。”
王立志哈哈一笑道:“沈长官过谦了,你这块招牌和汤长官的一样管用。你应该知道,汤长官现在是上海滩的红人,和杜先生最为亲近,其他的先生要找他架子搭得老大了。我老板隐退多年与世无争,就好个脸面,不想再去捧人的臭脚。恰好沈长官不请自来,这便是缘分了。”
沈化龙知道王立志说的是实情。汤恩伯和杜月笙两人合伙生意做得很大,几乎垄断了全上海的货运码头,上海的大小帮派都眼红妒忌。上海青帮内部也是互有倾轧,三大社团早就面和心不合了。
沈化龙叹息道:“原来如此。王先生,你也是个人才。你这样的人才如果来我国军效力,必定有一番做为。”
王立志微微一笑,眼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向着沈化龙拱拱手道:“沈师长谬赞。今天的事情兄弟也要去交差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
沈化龙送他到门口,望着王立志的背影,感觉自己今天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半晌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似的,扯了嗓子喊:“李副官!”李副官忙不迭地跑了过来,一个立正。沈化龙喊道:“警卫连集合,备车,去接太太!”
王立志走了几里路到了法华镇路口,一辆黑色的克莱斯勒车停在路边,车窗打开着,一缕一缕香烟冒了出来,走近一看,桥本在抽烟。王立志敲敲车窗,桥本抬起头望着他。
王立志点点头说:“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