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上午。
日本领事馆组织搞一个工商界人士茶话会,吉田携了太太一同前往。他知道王立志不喜欢和日本人扎堆,便嘱咐他先开车回去,晚宴结束后来接他。王立志便开着吉田的车回到了公馆。
还没进客厅,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充盈着整个身心,一看,津子正在家里的客厅里演奏钢琴曲。流畅的音符从指尖涓涓流淌,整个客厅回旋着柔美的旋律。只见津子的头微微上扬,双眼微闭,精巧的下巴和白皙脖子的衬得整个人清丽脱俗。王立志不懂钢琴,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弹得好,只是望着津子的侧脸发痴。叮叮咚咚的旋律之下,只觉得全身说不出的放松和舒适。待津子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余音之下许久才回过神。
看到津子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才意识到曲子弹完了。王立志脸一红连忙鼓掌道:“好听。”津子笑道:“立志君懂得音乐?”王立志有几分羞怯:“我哪里懂得这些,只是觉得好听,津子小姐的琴声让人心情愉悦、内心安静。”
津子微笑道:“立志君过谦了,您刚才说得很好啊。这首曲子的名字就叫《何事使我愉快》,一个德国音乐大师叫巴赫的写的曲子。这首曲子讲的是他家乡静谧悠闲的田园生活,还有他幸福美满的家庭故事。您还听出什么了?”
王立志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有些窘迫:“没了,我不懂鉴赏,只是一种迷蒙的感觉罢了。见笑。”
看到王立志手足无措,津子笑得更厉害了。王立志看着津子笑魇如花的样子,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春天要破土而出的嫩芽在胸口萌动……
津子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琴弹得怎么样。但是玛格丽特太太说,我很有天赋,应该去欧洲学习,我的哥哥却是反对。他说我一个单身女人去欧洲他不放心,我好失望。唉。”津子叹了一口气:“我在中国没有一个朋友,除了彩芹、玛格丽特太太,我的伙伴只有这一架钢琴了。”说罢,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满脸萧索。
王立志不知怎样安慰他,只得含含糊糊道:“吉田先生应该有他的安排吧。你别想多了。”
正说话间,彩芹拎着一篮子菜开了门快步走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哎,津子小姐,立志哥,桥本先生又来了。我买菜碰到他了。”话音刚落,大门还未关闭,桥本光溜溜的大额头就挤了进来。
桥本正二满脸笑容,大声用中文问好。王立志和津子呆了一呆,只得给桥本换鞋让他进客厅入座。
王立志道:“桥本先生好。吉田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您有什么事情吗?”
桥本早就知道吉田夫妇参加聚会去了才特意过来的。当下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就是路过,一想到离吉田公馆很近,顺道来坐坐喝杯茶。吉田先生不在啊,那太不凑巧了。”
吉田夫妇不在家,桥本明显自在了许多,说话也大声了一点。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然后兴致勃勃地道:“王桑、津子小姐,我知道英租界最近新开一家日本料理店,地道的京都风味,据说还有新鲜的金枪鱼料理,我们一同去品尝一下如何?我来做东。”
王立志想起吉田的叮嘱,客客气气地道:“桥本先生的美意愧领了,吃饭是万万不可的。吉田先生呆会儿就要回家,看不到我们会不高兴的。”桥本肚里暗笑,他知道吉田晚上才能回家,王立志明显就是糊弄他。于是把头转向津子:“津子小姐,你很久没有回京都了吧?我们去吃家乡的料理,顺道去见见京都的家乡同胞,认识一下新朋友,总比天天关在家里好吧?”
津子微笑着摇头:“谢谢桥本君,彩芹都在做饭了。我们不出去吃了。”
桥本略略有些失望。旋即又情绪高涨起来:“立志君,既然吉田先生不在,我们切磋一下技艺如何?”王立志半天总算弄明白了桥本的用意,心知他今天是有备而来了,心下颇感踌躇。
津子一听花容失色:“桥本君,怎么还要在家里打架啊?”桥本站起身来,严肃地道:“这是什么打架?这是武人的技艺交流,是一种武士之间的友谊,叫以武会友。怎么能和打架斗殴相提并论?立志君,你说呢?”彩芹一听说要打架了,从厨房蹬蹬跑了出来,紧张地看着大家。
王立志望着桥本,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何用意,难道桥本真的是一个以武会友的武痴不成?还是另有所图?心下踌躇不语。桥本看见大家没有反应,有些生气:“我把立志君和津子小姐当成好朋友,你们却是这般的看不起我。难道我桥本不配吗?今天,要么大家随我一起去吃料理,要么立志君和我切磋一下技艺,二选一。否则我会生气的。”说罢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
桥本其实还是有心思的。一来他垂涎津子已久,多次到吉田家以各种理由拜访、邀约,总是被吉田不咸不淡地拒绝,一直没有办法拉近关系。吉田真太郎和英国大兵斗殴事件,偏偏自己没有碰上,失去了绝佳的表现机会。桥本不由得感叹命运作弄。二来桥本确实是个功夫高手,很喜欢切磋武艺。他本身对王立志没有恶感,但是看到王立志相貌堂堂身姿挺拔,又和津子朝夕相处,心下暗自懊恼。倘若王立志功夫不如自己,好歹会扳回一局,追求津子便是多了一份信心。
王立志、津子、彩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哪里知道桥本的花花肠子。只是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个倔强的家伙。
王立志心下盘算,如果一直拒绝桥本,恐怕以后他还会真的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不会善罢甘休。不如趁着吉田不在,满足他这个要求,输赢无所谓,只要这家伙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一念及此,王立志缓缓道:“桥本先生,我们哪里敢看不起你?只是没有护具防护,我也没有和别人切磋的经验和习惯,怕我们两个收不住手伤了对方就不好了。你要说比武,怎么个比法?还请明示。”
见王立志终于口气松动,桥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高兴得笑起来:“立志君,你说得很对,你同意便好,你放心,我们一起想个合理的规则。”桥本试过王立志的手劲,知道他不简单,如果按正常过招击打,受伤的可能性很大。桥本在道场和人比武无数,知道没有护具的后果。他在客厅走了几步,突然灵光一闪:“立志君,我们日本有一项国技,叫柔道。和贵国的摔跤差不多,但是不能用反关节技,我们按这个规则来比武。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功夫。你觉得如何?”说罢,笑嘻嘻地看这王立志。
津子和彩芹紧张地望着王立志,心下暗自为他担心,看他怎么回话。王立志虽然练习过保定跤,但不是特别擅长,心下有些犹豫。转念想到练习意拳的桩功也有些火候了,轻易也很难被人摔倒,不如顺着他的意思,且看看这个东瀛的国技究竟是个什么武术。当下应道:“好!就按桥本先生的意思办。”
桥本大喜。脱了西装走道庭院,把柔道的规则和王立志大致讲了一遍,不能击打、抓头发、反关节技、掏裆等等,王立志一一应承了。两人在庭院中双手互缠对峙起来,津子和彩芹两人战战兢兢地旁观。
桥本和王立志互缠手臂几秒钟。桥本“嘿”的一声先发力,使一个手技“浮落”,试探一下王立志的下盘力量,寻常人若不注意,便会被拉个狗吃屎。王立志只觉得一股大力猛地一拉,双臂一振,暗吸一口气,一股劲道传到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难动分毫。
桥本一见王立志根基稳重,立马身体微斜,使一个“送足扫”想踢开王立志一只脚顺便送出一个“复背落”,这是柔道的经典技巧,倘若对方力量稍弱,便会下盘趔趄,被那个“复背落”飞起来像摔麻袋一样摔个七荤八素。
王立志练习意拳已久,下盘功夫颇稳,突然挨了桥本一扫腿强自稳住,差点滑步,倒是桥本好像扫到了一块铁,脚碰得隐隐生疼。那个“复背落”自然就使不出了,只能先稳住身形。
王立志感觉这个柔道其实和保定跤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招数的名字是什么。心道,我也给你看看中国的国技怎么样。于是使一个“上把挑”,胳膊拐入桥本下肋,斜身低头,腿向后一挑。这一招也是攻击下盘,如果桥本被挑起来,非得被甩飞。
桥本一试劲,这和柔道的“内谷”一模一样的招数,好熟悉,立刻斜移一步,身体下蹲,堪堪躲过了这一挑,但也被王立志甩得脚下一个趔趄,暗自心惊。两人这么相互攻守几回合,都明白了对方的实力不可小觎。
两人几趟攻守下来,不分胜负,但额头已经见汗。津子和彩芹则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在旁边干着急。桥本眼睛一瞥,看见津子眼巴巴地望着王立志,一脸的关切之情,心下恼怒,暗自发狠一定要赢。
桥本看王立志身材高大重心高,自己重心低,心生一计。脚往前一插,使出一个抱腿的动作,迅捷如猴。王立志一惊,赶紧身体前倾想压住桥本。谁知道桥本这是一个虚招,拉住王立志的双臂身体顺势猛地向下一蹲,一个后翻滚。这一招叫“巴投”,自己先倒地,用双臂拉住对方利用惯性把对方从空中抛过头顶,顺势用脚蹬飞。如果得手,王立志势必摔个仰八叉然后被他骑在身上降服。
王立志暗叫一声不好,双臂赶紧收力,奈何桥本重心低,两脚已经被他拉离地面,只待桥本蹬一脚自己便飞出去了。王立志身不由己,在身体要飞出去那电光火石一刻间,双手一用力前移两寸,在桥本手臂上的曲池穴狠狠一掐,使了一个分筋错骨手,力透指尖。只听得啊的一声,王立志从桥本头上飞了过去,一个180度大摔直挺挺地被摔在地面。
王立志摔了个眼冒金星,缓缓从地上爬起,心道完蛋了。转过头再看桥本,却见他也是慢慢从地上坐起,只是双臂微举疼得龇牙咧嘴。看场面,两人都倒地,好像是不分胜负。但从技术较量来说,毫无疑问是桥本胜了。自己使擒拿术制敌,已经不是摔跤对柔道了,应该算是违规。王立志心下歉然,把桥本拉了起来,在他曲池穴和附近的手五里穴一阵拍打揉捏,帮他恢复血液流通,然后歉声道:“对不起,桥本先生,我输了。”
津子和彩芹两人早已经吓得小脸苍白,眼见两人都摔了个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衣服沾了好些灰尘,连忙上前拿出毛巾帮助二人拍打,擦拭。
桥本龇着牙好半天才缓过神,嘘着气道:“哪里哪里,立志君,你没有输。我们都没输。按柔道比赛的规则,我们是平局。只是……”桥本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我的手臂痛得很,立志君你用的什么招?我双手一痛就使不上力气了。你必须要告诉我。”
王立志看桥本不是个奸猾之人,于是坦然道:“桥本先生,我虽然练过摔跤,但并不精通,本来摔不过你。刚才情急之下使用分筋错骨手点了你的穴道,侥幸没出丑。我违规了,很抱歉。应该是你赢了。”
王立志的磊落坦白让桥本大生好感。他一把抱住王立志,然后拍打着他肩膀:“哈哈。立志君,你是个至诚君子,武士风范。我们都没有输,我们的规则从来没有说禁用这种武术。只不过,这个、这个叫……”
“分筋错骨手。”王立志尴尬地补充道。
“是是,分筋错骨手,你必须得教我才行,不然我就吃亏了。”桥本嗜武成性,见识了中国传统武学的奥妙,哪里肯放过王立志:“你倘若不教我,便是不够朋友。”
津子眼见刚才的剑拔弩张转眼变成一团和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看到桥本对王立志心生好感,津子不禁对他的恶感也消除了几分,微笑道:“到客厅用茶,休息一下吧。”
王立志和桥本坐到客厅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招数和技法,都感觉收益颇多。王立志本身也好武,奈何身边没有同道,碰见桥本这样的武痴倒也相谈甚欢。眼见道了饭点,桥本又嚷嚷着要去吃料理。王立志和津子婉言谢绝了。
吉田不在家,津子也不便留客,桥本只好告辞了。他握住王立志的手道:“立志君,我今天很高兴和你切磋武术,希望和你成为好朋友,以后多向你请教。”
王立志本想这次比武随了桥本的心愿以后不再有什么瓜葛,却不想会是这样的结果,握着桥本的手苦笑不得,嘴里只得应声道:“请教不敢,有机会向桥本先生学习我也很荣幸。”桥本一听这话喜不自胜。转头又向津子鞠躬谢道:“津子小姐,打扰了。我还会再来拜访的。”津子连忙鞠躬还礼。
送走了桥本,王立志和津子相顾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彩芹一脸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立志哥要比桥本厉害得多,若不是立志哥手下留情,桥本会痛得起不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