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周仁海回家,人还没进家门,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整个弄堂都听得到。“爸爸回来了!”女儿囡囡马上跑出来扑到他怀里。周仁海浑身酥酥的,一天的疲劳不翼而飞,抱着女儿笑吟吟地坐在沙发上。太太李玉兰出来拿出一双拖鞋:“来来,换鞋、洗脸、洗手,要吃饭了。”
周仁海无比满足。人生就是那么奇妙,谁能想到当年山东胶州乡下的种田把式今天会有这样的好日子。昨天还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不知道哪天见马克思,今天却有家有口一日三餐衣食无忧。这大概就是首长经常说的实现了共产主义吧。
囡囡其实不是他的亲生闺女,是李玉兰和前夫的女儿。周仁海和李玉兰的姻缘说起来还有些曲折。
1949年5月,解放军进攻上海,足足打了半个月,整个城市爆炸声枪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周仁海当时带着一个连队突入市区,清扫国军伤兵医院的时候,看到了囡囡。那时候的囡囡跌坐在医院过道上,满脸眼泪鼻涕哭得惊天动地,而医院的残兵败将正狼奔鼠窜,手榴弹冷不丁这里一响那里一炸,冷枪打得墙壁上灰尘四起,谁都顾不上这个弱小的小生命。
周仁海当时心如刀绞,伏着身子跑过去一把抱住囡囡。惊慌失措的囡囡像一只猴子一样紧紧地抱住这个解放军叔叔的脖子,脑袋顶在他胸口大声哭嚎。周仁海就这样一手抱着囡囡,一手提着驳壳枪继续指挥战斗。战斗结束才发现,怀里的小丫头居然睡着了,而自己的胸口被囡囡的眼泪和鼻涕湿透了一大片……直到一个穿着旗袍、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疯了一样哭喊着“囡囡、囡囡”扑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李玉兰找女儿已经崩溃了。
李玉兰的丈夫是国军37军的一位军需官,运输物资的时候被解放军炮火击中,受了重伤奄奄一息送到伤兵医院,结果没来得及做手术就咽了气。李玉兰本来带着孩子想赶来见丈夫最后一面,谁知道遇上溃兵和解放军交火被冲散。
打那以后,两人就认识了。只是囡囡从那次受了惊吓,日夜啼哭,谁哄都不听,喊着要爸爸。一次周仁海带队执勤的时候街头偶遇他们母女两个,囡囡大老远认出了这个解放军叔叔,跑过去抱住周仁海不放。说来也怪,囡囡只要周仁海抱着她,就变得活泼起来,叽里呱啦话特别多。李玉兰也是尴尬,只好把囡囡的情况说了一遍,让他谅解。周仁海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得知她们的住处,送她们母女回家。后来,偶尔有假外出,顺道或者绕道,都买点糖果去看看囡囡。
李玉兰是上海本地人,长得眉清目秀,说话轻柔温婉;生了孩子后,越发显得身材窈窕,凹凸有致。周仁海和她说话眼睛都不敢对视,经常紧张得头皮冒汗。但奇怪的是,越是那种紧张,越是让周仁海有一种萌动的兴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李玉兰还是疼惜囡囡这个孩子,总之,只要一段时间不去一趟看看他们母女,心里就躁得慌。
周仁海心里自卑,李玉兰是大城市的女人,和他山东老家的乡下小嫚不一样。洋学生出身,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透着一股让人疼惜的韵味;嘴里说话吐出来的气息都是香香的,如同春风拂面。周仁海读过私塾,他知道古书上说的那种“吹气如兰”就是说的李玉兰这种女人。说实在的,他内心一点也不在意李玉兰是个寡妇,倒是怕自己这种傻大黑粗的乡下汉子配不上这朵娇艳的花儿。其实,周仁海自己不知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浑身鼓鼓的肌肉撑起那套贴身的军装,那种由内而至外的荷尔蒙气息,已经足够打动无数春心萌动的上海姑娘。
李玉兰上海女子中学毕业,出身小康之家,很懂得琴棋书画,算是个新式女青年。在李玉兰看来,这个高大憨厚的山东汉子和她的囡囡有缘份,孩子难得喜欢一个亲生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伤兵医院那场恐怖的噩梦中,这个男人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她女儿的身边,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勃勃英姿永久地镌刻在她和孩子的心目中。可以说,囡囡小小的心灵里早就把这个周叔叔看成了自己心目中的保护神。
几十年上海战乱纷迭,人命如同草芥。李玉兰自叹命运多舛,内心渴望着自己身边也有一个山一样的男人可以依靠。不需要他懂得莫扎特、巴尔扎克、泰戈尔,只要会疼人就好。只是,自己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单亲妈妈,用乡下话来说就是个寡妇,眼前这个雄姿英发的解放军军官又看得上自己?
说来也巧,上海解放军管会抽调干部,周仁海鬼使神差地被抽调到军管会,没有随老部队继续南下,李玉兰得知这个消息怦然心动。
到底还是结过婚的女人心思重,李玉兰看到周仁海这样的年轻军官身边经常若有若无地围绕一些上海时髦女青年。今天邀请去这个集会去发言,明天邀请去参加那个军民联欢活动,心里不是滋味儿。上海女人的小精明让她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等待,为自己、为囡囡,也要把周仁海留在身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解放军让她失去了一个丈夫,现在解放军赔她一个丈夫,很公平!
李玉兰擅长烹饪,很会做一些下酒的精致小菜。每到周仁海快下班的时候便带这囡囡假装路过他的办公室,邀请他来家吃顿饭,理由嘛很简单,囡囡想周叔叔,自己也想感谢周叔叔等等不一而足。周仁海心里热乎乎的,经常半推半就来了。
佳人相伴,美酒美肴,还有个可爱的小囡囡承欢身边,糙汉子周仁海如同活在梦里一般,没几次就彻底被李玉兰俘虏了。
解放初“二五八团”的部队干部军婚条令已经慢慢松懈,周仁海死缠烂打得到上级批准后欢天喜地在上海安了家。他津贴不高,但李玉兰因为前夫做军需官的原因小有积蓄,生活虽不甚宽裕,过日子还是绰绰有余。一家人和和美美,亲亲热热,周仁海的幸福生活自此开始了。
“吃饭了——”李玉兰一边喊着囡囡和周仁海一边收拾餐桌。餐桌上一碗黄泥螺、一碟炒鸭胗,一盘卤牛肉,一碟青菜。套白瓷盛着,煞是精致好看,旁边摆着一壶烫好的黄酒。李玉兰嗔笑道:“哎,请老爷小姐入席啦。”
周仁海大喇喇地坐下来,一天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自从和李玉兰过日子,他明显受到了李玉兰的影响。吃东西精细多了,个人卫生也讲究多了。胡子每天刮得干干净净,洗澡夏天天天洗,冬天三天一洗。就连说话偶然都会蹦出几句上海话,以前不小心就“俺们俺们”的山东腔再也没有了。
喝了两口酒,周仁海对李玉兰说:“今天公安局来人做调研,问到王立志了。”
李玉兰啊了一声:“公安局的同志真厉害,那你是怎么说的?”周仁海笑笑:“我能怎么说?王师傅没啥毛病啊?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打听他。”
“你呀,就是个好好先生。王立志还没毛病?我这个家庭妇女都觉得他可疑。一个外国铜匠,住着租界顶好的公馆,老婆又是个没文化的,家里还有施特劳斯钢琴,我就瞧着这个人透着古怪。”李玉兰嗔怪道:“你这个军代表啊,早该把这个人调查调查了。”
“施特劳斯钢琴也不能证明人家是特务啊?”周仁海哭笑不得:“他住那房子有房契,正经的私人财产。据说是当年日本人跑路他买下来的。”
囡囡在旁边插话:“爸爸,王伯伯不是特务,他是好人;王嫂也不是特务,还有王一山也不是特务。他们都是好人。”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我没有说王伯伯是特务啊囡囡,大人说话你不懂。”李玉兰哄了哄囡囡,转头道:“仁海,那你说说看,他们家那个施特劳斯钢琴,是谁弹来着?那么贵重的东西。”
囡囡嘴里的王一山,是王立志的独生儿子,和囡囡是同学,王一山高一级,由于经常一起上学,两个孩子平时挺要好的。囡囡今年已经7岁,李玉兰觉得应该教孩子学一门乐器,思来想去,弹钢琴是最好的选择。一是自己年轻时学过,可以辅导囡囡入门,更主要的是小女孩的音乐气质,应该从小培养,而学钢琴是最好的。
家里那台老式的立式钢琴早就坏掉了,调音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能弹个调。一想到女儿囡囡用这个老掉牙的东西学音乐,李玉兰就委屈得掉泪。想给女儿添置一台好钢琴一直就是她内心的渴望。只是家里也不甚宽裕,一台好钢琴要花费不少钱。
直到某天,她顺道去王立志家接女儿回家,发现了新大陆。王立志家住在满福里的一个老公馆,虽然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但是典雅古朴,独门独户,外面欧式建筑,里面日式装修。家里的客厅里赫然摆着一台亮眼的三角施特劳斯钢琴。完全就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做派。想不到这个普通的修车技师,居然住那么气派的房子。李玉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王立志的太太王彩芹见了面,两人聊了一会儿天。王彩芹虽然长得温婉贤淑,收拾得清清爽爽,但李玉兰凭直觉一望而知就是个没啥文化的家庭妇女。那天,李玉兰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王家那台钢琴,怦然心动。音色、音质,简直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是音准差一些,小调不是很准,估计是很久没人弹奏,找调音师调一调就好了。
当下,李玉兰就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和王彩芹说了,反正你们家没人用,不如卖给我家。王彩芹期期艾艾地说和当家的商量商量,她不能决定。李玉兰回家后,兴奋了好久等她的回话。在李玉兰看来,那台三角钢琴是王家闲置的物品,又没人弹奏,囡囡也说过他儿子王一山五音不全对学钢琴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自己的丈夫是军代表,穿着军装威风凛凛,周围的人都非常讨好。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谁知道隔天王彩芹回话说,当家的不肯卖。李玉兰连忙道是不是价格的问题?价钱可以商量。彩芹讪讪地道不是价钱的问题,而是王立志不同意。李玉兰大失所望,后来不死心,亲自去王家串门当面找了王立志,还陪着笑脸套了会儿近乎。谁知道王立志嘴上客客气气地就是不答应,把李玉兰堵得够呛。不是价钱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住好房子的瞧不起我们住弄堂的?每每想到王家那台闪闪发亮灼灼生辉的三角钢琴,李玉兰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周仁海知道这个事情,李玉兰为了那台旧钢琴没少在周仁海面前抱怨。周仁海笑笑:“我说,你这人也真是,人家的物件说不定也是日本人留下的。说不卖就不卖,你生什么气?世上哪里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李玉兰上海小姐脾气上来了:“我嫁了共产党的官儿算是认得你了。钱没几个倒也算了,还清高。一个军代表连个房子都没有,孩子要学个钢琴都买不起,你就不想办法让咱家的日子过好一些?孩子培养更优秀一些?你是成家的男人,要过日子,现在早就不是带兵打仗的年月了。——不买王家的钢琴也行啊,你说,囡囡学钢琴从哪儿给孩子弄一台?”
周仁海放下筷子,正色道:“玉兰,你这个资产阶级思想要不得啊。上级批准我们结婚,已经是给了我很大的政策照顾了。军管会分的房子嫌小你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啊。现在上海多少穷人住棚户、住番瓜弄,他们就不是人啊?眼光别老是盯着条件好的,要看看比我们差的。人家吃饭都吃不饱,你还琢磨着孩子学钢琴。要知足啊!钢琴要买,也得要等我们攒够钱对吧?”
李玉兰依旧不高兴:“我在上海活了20多年,就看到你们这些共产党的官儿最会唱高调,动不动就说别人资产阶级思想,学钢琴是资产阶级思想吗?你们解放军文艺兵学的器乐不都是资产阶级教的?”
周仁海哭笑不得:“两回事好不好?你呀。囡囡学钢琴我支持,现在咱们不就这条件嘛。你说,现在囡囡学钢琴买钢琴,以后你给我生个儿子要学开车我还得买个车不成?从实际出发嘛,什么条件就学什么。行了行了,别扯这个了,吃饭。”
周仁海这句话无形之中戳道李玉兰的隐痛。和周仁海结婚快两年了,一直怀不上一男半女,李玉兰知道是自己生囡囡的时候伤了子宫,医生说以后怀孩子会比较困难,这件事李玉兰瞒着周仁海没有说。好在周仁海大大咧咧也不在意。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往往都看得开。囡囡乖巧听话,周仁海视为己出,从不在意李玉兰的肚皮问题。李玉兰一听周仁海这话,口气自先软了,不再吭声。
囡囡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妈妈别生气,一山哥和我很好啊。我要弹琴可以去他家弹。王婶和王伯伯都很喜欢我,给我糖吃,让我弹琴给他们听,还夸我弹琴弹得好呢。”
周仁海慈爱地摸摸囡囡的头:“你给王伯伯他们弹什么曲子?”
囡囡自豪地说:“妈妈教我的《梦幻曲》,我弹了都鼓掌了。就是一山哥没鼓掌,他说我是乱弹琴。”
周仁海和李玉不禁莞尔。
晚上,周仁海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没睡,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李玉兰其实说的也没错,王立志他家他走访过,漂亮的房子,还有客厅那台大钢琴他都见过,说老实话不羡慕是假的。王立志这个人背后应该是有故事的,只是这不是他这个军代表管的事情。今天刘进涛没由来地问王立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什么原因呢?这个房子算不算呢?他有些后悔没把这个情况说出来。
李玉兰嫁给他没享啥福,说真的共产党的官儿真是寒酸。现在部队还是供给制,每个月的津贴才勉强够一家三口人吃饭。李玉兰偶尔抱怨几句也不怪他。在大上海这个繁华都市里生活,军队的不少干部都慢慢变了样,有的布鞋不穿了穿皮鞋,天天擦得锃亮;有的干部为了争房子安置家属和公共房屋分配委员会同志吵架;还有的部队干部换掉乡下老婆和洋学生结婚的……
尽管军管会领导抓了一批典型,还枪毙了一个霸占国民党姨太太的变质军官,整个风气肃然一整,但是这个“享乐主义”思潮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一些同志。出格的、原则性的错误谁也不敢犯,生活方面的小问题还是不少。
周仁海叹了一口气。王立志家漂亮的大房子和那台施特劳斯大钢琴仿佛在眼前晃呀晃的挥之不去,周仁海掐了一把大腿,差点要犯“享乐主义”错误了,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