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新宸收敛心神,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阮康博和陈牧生之间的关系,再往上细挖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没错,一开始限制大家思维的是陈牧生过于干净的科技社交,无论如何大家也想不到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可一旦有了定论,顺着结果找线索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紧接着,苏新宸也从施晴雪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牧生早年以私人的名义资助过几个孩子,这是眼下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实际上,阮康博曾经也动过这个心思。用阮康博自己的话来说,他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动过跟“爱情”相关的念头,他曾经以为这是由于他把这份专注和热情贡献给了他的科研,所以才会在感情方面过分迟钝。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亲人的离世,阮康博也会觉得孤独。
他没有伴侣,但却想要一份生命的延续。
这是在这个时候,他动了资助孩子的念头。
对于许多人来说,孩子是爱的传递,但也同样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孩子是自己生命的进一步深化。
所谓的深化,有的是出于弥补自身命运的不足,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的身上,有的是出于对寿命的不满,希望以血脉的方式进行延续。
阮康博对于自身的命运没有什么不满,他全力以赴地奉献着自己,将全部精力放在热爱的事情上,并且也有所收获,有所成就,他想要孩子,是出于孤独感。
他想要生命的延续,延续的也是自己的生命。
没错,他动过放弃自己生命的念头。
那是一个格外平静的傍晚,他难得睡迟,没有人叫醒他,也没有事情打扰他。
一觉醒来已经是夜幕微垂,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从前一天是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在这个过程中,他做了很多的梦,有真正经历过的事情,也有一些荒诞的想象,那里有他自己的人生,也有他冷眼看到的别人的人生。
如此多的梦让他醒来之后仍旧感觉十分疲惫,那是一种心灵的漠然。
他觉得自己脱离了这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相比于格格不入感,他更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没有任何羁绊,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他想要的,他都已经得到了,他的研究进入了瓶颈,技术无法提升,可他的年龄和精力都亮起了黄灯,逐渐临近那条名为“老去”的红线。
更加可怕的事情是,他并不知道还有多久他才能真正踩上那条线,还有多久他才能彻底结束生命。
从醒悟这件事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阮康博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他活着,但是没有意义的活着。
终于,他变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他虽然性格温润,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没有报复的人。
相反,他从小意志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达成,会收获什么。
可现在……他茫然了……
有什么比一个意志坚定者的茫然更加可怕的事情吗?
他失去了目标,从这一刻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回首过去,他身边的人早就已经走散了,他变成了孤身一人。
阮康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努力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把自己装进一个透明的牢笼中吗?
他现在即便获得了什么荣誉,身边连一个真心鼓掌的人都没有。
“哦,获奖的阮康博啊,这太正常了!”
“是啊,没有任何意外,这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这是一种诚挚的赞赏,来自旁观者的赞赏。
如果继续讲下去,继续聊下去,事情又会不一样。
“你认识阮康博吗?”
“不熟悉。”
“我也是……”
“人很好,也很亲切,但是感觉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
“是啊,是那种一看就很温柔的人,可就是走不近。”
“可能这就是智商高低形成的壁垒吧,哈哈。”
“对,我们要继续努力才行。”
这样的对话阮康博听到过无数次,他生来的性格就是如此。他温和地对待着身边的所有人和物,彬彬有礼,分寸妥当。
他从来不吝啬于知识或者财富的分享,可是他也从来没有让其他人走进过自己的心。
礼貌而疏离,温和而漠然——这是阮康博听到的一个过世学者对自己的评价。
这位学者,曾经也是他的授业恩师。
阮康博不想成为这样一个人,可我们没有办法操控自己的性格。
他曾经也试图去改变,去多接触其他人,去试着让自己融入那种热闹之中,可几次尝试之后他才发现——太假了!那种虚假的感觉让他十分不适!刻意的做作,流于表面的演出……
是否真心,或许可以骗过他人,却很难骗过自己。
阮康博想要去资助一个孩子,就是想要多一分羁绊,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多一分生存的意义,从而抹去脑海中想要自杀的念头,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
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矛盾感,是求生欲和感性的战斗。
阮康博想要证明的是——看,我对这个世界的细微之处还是心存爱意的,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非常需要我存在的。
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后,阮康博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合理且逻辑通顺的问题。
可当他走进那个福利机构,面对诸多等待资助的孩子或孩子的资料时,他感觉到了惶恐。
是的,就是惶恐!
并不是那些孩子让他觉得惶恐,而是他内心的漠然让他觉得惶恐。
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孩子是十分可怜的,是命运多舛,等待救助的。
可脑海中总会响起另外一个声音——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羁绊……
这正是阮康博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在这里无法获得。
相反,这里让他更加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看清了自己,同时也再一次验证了那位授业恩师对自己的评价——礼貌而疏离,温和而漠然。
他的内心无比挣扎,他面对那一双双求助的眼睛时,并非毫无触动,他是同情他们的,但这种同情好像更多是一种“知道他们不容易”的认知。
认知,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词。
阮康博有些无措地站在福利机构的待客厅里,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放,眼睛应该看向何处。
他这一生面对过许多大场面,也多次在各种重要场合侃侃而谈。
他的应对自如来自于他的经验,他的游刃有余来自于他的能力。
可这一刻,经验和能力似乎都帮不上什么忙。
即便如此,阮康博仍旧没有放弃,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再坚持一下,他听说过,感情都是要靠培养的,万一只是时间不够呢?或许他们需要更多的相处。
想到这里,阮康博在一众孩子中勉强挑了一个自己看起来不讨厌的。
先选择一个,如果自己能够坚持下去,产生感情,他一定会努力帮助更多的孩子。
在阮康博看来,这甚至很有希望成为他人生后半段存在的意义,他奋斗的方向。
那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阮康博带着他离开前,还专门从福利机构那里要到了他的更多信息,大到生活习惯,小到个人爱好,他还去问了与那孩子相处比较多的其他同龄人,希望从他们那里等到更多与之有关的信息。
就连福利机构的人都连连称赞,说能被阮康博选中,是那孩子的福气。
他以后跟着阮康博,必然不会吃苦。
阮康博看得到其他没有被选中孩子眼中的羡慕,他知道这本身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他的虚荣心满足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在迈出那扇门的时候,他就冷静了下来。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陈牧生。
陈牧生是带着笑意来的,那种期待见面的感觉丝毫都做不了假。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或者说喜欢这个地方里的某些人。
他提着一大袋东西,风风火火地往里走,与阮康博擦肩而过。
“小默!”
已经走过去的陈牧生又退了回来,表情疑惑地看着阮康博领着的那个孩子。
片刻过后,陈牧生反应了过来。他对着阮康博伸出了手,友好地招呼道:“您决定领养小默了?”
阮康博点了点头:“一开始只是想要资助他,后来发现很有眼缘,再加上我是独居,住在一起没什么不方便,而且也能更好地照顾他,所以就决定直接带他回家了。”
或许是陈牧生身上那丝毫不作假的善意感染了阮康博,阮康博对他也解释得十分详尽。
这一刻,阮康博知道,自己是羡慕陈牧生性格的。
可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更不用说跟那个人性格相似了。
“我给你说,小默是这几个小孩里最聪明的。”陈牧生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其他孩子听到多想,随后他又把阮康博拉到一边,“只是他小的时候见到了父母因为寒冷而死的模样,留下了心理阴影,一直都不怎么说话,所以之前才显得没那么讨喜。有的时候他不出声,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他只是性子比较敏感,又比较沉默。”
说完这些,陈牧生又立马补充道:“当然,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孩子的真实状况。毕竟领养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对于孩子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希望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要给自己带来伤害,也不要给孩子带来伤害。”
阮康博望向陈牧生,坦然道:“这些东西我之前也已经了解过,我还做了笔记。”
说完,阮康博拿出自己做的那些准备资料,递给陈牧生看。
从原则上来说,他完全没有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证明这些,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不是他的义务,他甚至可以直接回怼过去,可陈牧生的那种真诚,实在是太过于耀眼。
阮康博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有所牵绊,有所期待……
看到阮康博准备的那些东西,陈牧生也彻底放下心来。
“实在是抱歉,我刚才的那些话可能有点冒犯。”陈牧生对着阮康博说道,“看到你这么上心,我……唉,不说了!小默能遇见你,真是命好!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之前面对陈牧生的那些质疑,阮康博都没有丝毫触动,他完全可以平稳地应对,可面对这份感谢,阮康博却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我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陈牧生对着阮康博邀请道。
阮康博没有拒绝,他也不想拒绝。
他对人永远都是这样,彬彬有礼,分寸妥当。
陈牧生添加阮康博的联系方式之后,又对着小默叮嘱了几句,说的无非是要听话,要懂事,要学习,要规划自己的路……
絮絮叨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老父亲。
阮康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并没有阻止。
放在过去,他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叮嘱本身的意义就不大,一个人的行为风格,很难因为两三句叮嘱而改变。
按照阮康博以往的行事风格,他会用一种礼貌但不容拒绝的借口结束这无意义的啰嗦。
可偏偏此刻,他的内心格外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他看着陈牧生,注视着陈牧生,甚至偷偷尝试着去模仿对方。
那种神情,那种语气……
只是无论他怎么做,他好像都无法真正做到。
毕竟,陈牧生的行为发自于心中所想,而他……偏偏就少了那份心。
这次会面之后,陈牧生和阮康博很久都没有再相见,两个人的生活却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这是让阮康博痛苦的时间,同时也是让陈牧生痛苦的时间。
本不相关的两个人,却因为命运的玩笑,产生了诡异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