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新宸站在父亲受伤的那台机器下许久,就在陆天逸感觉自己有些腿麻的时候,苏新宸才突然开口说道:“好了,我没什么问题了。”
陆天逸被苏新宸这话弄得有些疑惑,一般情况下,家属最关心的就是赔偿的事情,倒也不是说家属冷血,只是悲剧已经发生了,赔偿是跟补救最直接关联的存在。
可苏新宸却说没什么问题了?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还是陆天逸主动提起:“有关于赔偿的协商,我们可以去旁边的办公室聊。除了我,还会有专门的法务人员。”
很显然,陆天逸处理这种事情熟练又专业。
之所以要去旁边的办公室,倒不是因为赔偿问题有什么不能公开聊的,毕竟地下城施工这么久,各项流程制度早就公开透明,要避开这里,主要还是因为太吵了。
可让陆天逸没有想到的是,苏新宸居然摇了摇头:“赔偿的事情,我想等我爸醒来再说。受伤的人是他,我不认为自己有权力帮他做决定。”
“啊?”陆天逸第一次露出无措的表情,苏新宸的这种话,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可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专业的神态:“嗯,我们这边都会配合。陈工这段时间的医疗费、住院费,我们也已经处理好了,会直接走公司的账。”
苏新宸点了点头,抬步往外走:“我去医院陪我爸了,留个联系方式吧,等他醒来,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联络。”
对于这种简单的要求,陆天逸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看着苏新宸离开时沉重的背影,陆天逸长长地叹了口气,也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这项工作本身就棘手,陆天逸这段时间可谓是精疲力尽。顶着个调理员的名头,干的都是挨骂的事情。
再者说,即便他表现得再专业平静,也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面对大大小小的意外不受影响。
像陈科欣这种情况,他过去处理过,现在处理着,未来仍旧要处理。
大大小小的意外在施工现场是没有办法避免的存在,任务重,工期紧,这些都是客观事实。
苏新宸看到的结果就是自己的父亲受了伤,断了一条腿,但保住了命,可陆天逸见到的场景却是早上还笑着打招呼的同事,在几个小时后有一条腿被砸成了肉酱,鲜血淋漓,痛苦哀嚎。
无论处理过多少次这类事件,陆天逸仍旧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因为他是个人,是有感情的存在。
他对外表现的专业平静,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家属会比他还要恐慌,还要伤心,他见过哭晕过去的,也见过痛苦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在建设地下城这个巨量工程面前,他们都是螺丝钉,都有着自己的使命。
这一刻,人类比蚂蚁还要渺小,但他们要建造的,是一个乃至多个种族的未来。
陆天逸抬起头,看着周围巨大的机器,平稳运转着的各种铁臂,心中有些堵塞。
几分钟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这片钢铁森林,继续着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使命。
苏新宸来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还没有醒。
苏新宸询问了一下护士,得知负责父亲病情的医生已经来上班了,便急忙去往医生办公室,询问医生状况。
“我刚刚去查房回来,你父亲的恢复状态还算可以,估计今天就能醒,到时候再进行一次检查,如果没有太大的问题,就可以转进普通病房,但仍旧需要住院观察。”
听着医生的话,苏新宸顿感安心不少,他连声道谢后,又询问了一些愈后的问题,以及照顾的细节,这才从医生办公室里走出来。
苏新宸没有回家,只是静静地坐在医院走廊里。
掌机传来提示,是谷俊风那边发来的消息;【你的请假申请已经走完全部流程了,后面安心在家陪叔叔就好。你的情况我也跟耿子昂说过了,会有其他同事接手你手头的工作。】
内容简洁明了,苏新宸思索了片刻回复;【谢谢师兄,我爸的状况还好,等后面他恢复一些,我就去叔叔阿姨家看看。】
苏新宸口中的叔叔阿姨,指的自然是谷俊风的爸妈。
这一回,谷俊风那边的消息隔了几分钟才回过来;【我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你专心照顾陈叔就好。】
看着谷俊风发来的消息,苏新宸嘴角勾了勾:“一把年纪了,还玩傲娇这套。”
在苏新宸看来,师兄只是性格傲娇,不善表达,所以才跟叔叔阿姨的相处有些别扭。
且不论他跟谷俊风的关系有多铁,光是本着叔叔阿姨这些年对他和他家的照顾,苏新宸肯定都会去看望他们的。
下午的时候,陈科欣终于醒来了。
听到父亲醒来的消息,苏新宸立马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跟着护士一起来到父亲身边。
虽然陈科欣已经苏醒,但他的状态还是不太好,第一次张口,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不着急,你刚醒来,身体还没恢复好。”苏新宸轻轻握住陈科欣没有打针的左手,父亲的掌心满是老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皮肤也有了许多褶皱,“放心,我这几天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照顾你。”
“你,工作。”陈科欣努力吐出三个字。麻药的药效已经过去,疼痛的感觉让他格外难受,身体稍微的挪动,都会带来巨大的痛楚。
苏新宸明白父亲的意思,赶忙解释道:“我跟研究院那边已经请过假了,你不用担心。”
说完,苏新宸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别顾着我了,先把身体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眼下苏新宸不希望陈科欣再为了任何事情分心,他刚才已经跟医生聊过了,现在陈科欣的情绪状态对他的身体恢复同样有很大的影响。
“你现在还是不能吃东西,要靠输入营养液维持,但是过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给你买喜欢吃的。”苏新宸笑着说道,“对了,一会儿医生会给你做检查,到时候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就会转到普通病房,那边就不会有这么多仪器了。”
陈科欣静静地看着苏新宸,看着他不断找话说,看着他忙前忙后,好像一刻都不能停下来的样子。
其实以目前的状态,苏新宸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上,可他就是不敢停下来,因为他不想面对那个最可怕的问题。
他们都在避开那个敏感的问题,那个最让人痛苦的问题——腿。
过了许久,久到苏新宸实在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了,他才不得不对上陈科欣的眼睛,低声说道:“医生一会儿可能会过来检查,我在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也有限,要不然我先去门口等你。有什么事情,你就让护士出来找我,我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哪儿也不去。”
从小到大,都是陈科欣照顾苏新宸比较多一点,爸爸照顾儿子,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不用说,陈科欣一直以来都是又当爹又当妈。
苏新宸也想过自己工作之后要如何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他仔细地规划过自己拿到的第一笔薪资要如何花,给父亲买什么,可万万没想到,最先面对的,居然会是……
从病房里出来,苏新宸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压着一块石头,他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安静地等待着。
没过一会儿,医生便走了过来。他看到苏新宸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便快步走了进去做检查。
大约半个小时后,苏新宸看到了被推出来的父亲。
现在陈科欣身上的仪器导管已经拆了大半,但是该有的监测和药水仍在持续。
病床的转移并不轻松,苏新宸快步上前,帮忙推着病床去往指定的病房。
病床上的陈科欣脸色苍白,即便苏新宸他们再怎么小心,还是会有晃动,而每一次晃动,都会给陈科欣带来巨大的痛楚。
“慢一点,还是慢一点吧。”苏新宸忍不住开口说道,随后又挤出一丝笑,“又不赶时间,我们尽量稳一些。”
两边的护士对视一眼,虽然她们知道,即便如此能减少的痛苦也不会有太多,但她们还是十分配合地放缓了动作。
苏新宸感激地冲她们点了点头,右手边的护士也跟着说道:“没关系,不赶时间,刚才是我们疏忽了。”
后面,即便遇到路面稍有不平的地方,护士也会轻声提醒,细致照顾,即便是心理安慰,也尽可能地减少陈科欣的痛苦。
好不容易到了病房,护士重新为陈科欣整理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
普通病房是允许陪护的,因此苏新宸也可以很好地照料到陈科欣。
“儿子,别担心。”
让苏新宸没有想到的是,陈科欣缓过来疼痛过后,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苏新宸吸了口气,强忍着心中的难受笑道:“我没事,俗话怎么说来着?你养我小,我养你老,我照顾你是应该的,我小的时候,你为我操的心也不少。”
“不用跟老爸煽情,我这个人,就不是煽情的料。”陈科欣笑了笑,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可他还是努力扯着嘴角说道,“我已经接受了,没事的。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你老爸是什么人?事情已经发生了,怨天尤人也好,痛苦委屈也罢,都没啥用。我总不能去责怪命运不公吧?这更没用。”
“怎么回事?”苏新宸也跟着笑了起来,“明明躺在那儿的人是你,受伤的人是你,怎么还安慰起我来了?”
“不是,我就不太喜欢沉重的氛围。”陈科欣索性把话说开,“你是不知道,你刚才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那表现看得老爸我快尴尬死了,那时候要是我不同意你出去,你能把人家医院房间给打扫一遍。眼睛珠子滴溜溜地转,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我的腿,生怕看出什么问题来一样。”
苏新宸没想到自己的那些小动作、小心思全被老爸尽收眼底。
也好,什么都说清楚也好。
父子俩总不能一直不尴不尬地相处着,况且那个问题再难接受,也总归是要面对的。
“你的腿……”苏新宸说了一半,就有些说不下去,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强打着精神继续道,“医生那边的意见……”
“可以接假肢,反正这东西也不可能再长回来了,人又不是什么特殊动物,有强大的再生功能。”陈科欣接着说道。
与其让苏新宸别别扭扭措辞半天,不如他自己直接讲出来。
“现在科技很发达的,我一定给你选择最好最贵的材料,说不定到时候做出来,比原装的更厉害。”苏新宸认真地说着十分中二的话,“老爸你之前不是看什么超级英雄,科技改造人的电影吗?以后你就是其中之一,分分钟拯救世界。”
陈科欣被苏新宸的话逗笑了,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
“我没开玩笑。”苏新宸急忙解释道,“是真的,我现在特别有钱。等你稍微恢复一些,我们就可以把手术安排上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苏新宸还点开自己账户给陈科欣开,怕陈科欣误会自己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他又找到当时的活动链接,证明自己这比巨款是正经所得。
“我儿子运气真好!”陈科欣再三确认后,忍不住说道。
“是吧,有了这笔钱,什么样的材料咱们都买得起。”苏新宸认真地望向陈科欣,“老爸,你就当这段时间是放假,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考虑,安心恢复。”
陈科欣点了点头,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去找过工地的人吗?你有没有问他们,我还能不能回去上班?”
苏新宸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父亲,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想回去上班。”陈科欣再次开口说道,“那边本来就缺人手,而且……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不做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