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深吸一口气,迅速在脑中翻转关于赫连家的资料。
赫连家立族百年,不似兰家一脉单传,而是占地为王,以繁衍子嗣。
赫连家每代皆有几十位子息,不论嫡庶,有出息的留在居庸城,等待着竞争做下一位家主,籍籍无名的则被夺去姓氏,冠以赫姓或者赤姓,在居庸城的附属城池谋生。
在这样一代又一代的洗刷之下,赫连氏族内的风气,愈发争胜好斗。
赫连氏的势力,也盘根错节的遍布在北地的每一个角落,成为隐形的北地之主。
如今赫连氏当家的赫连家主,除了一位正妻一位平妻之外,另娶有七房侧室,子嗣十三人。
他同父同母的胞姐,便是那位赫连太妃。
也正是因为赫连太妃当时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他才能以并不那么出彩的头脑和身份,成为新一代的赫连家主。
所以,在先皇故去,赫连太妃和枢北王被遣送到漠北时,这位赫连家主赫连图南,将自己的妹妹和侄子奉为座上宾,为其置办家产,笼络人心。
这才有了北地声名赫赫的枢北王,有了人人坦之色变的赫连太妃。
这话就扯远了。
兰溪将神思拉回来,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眉头皱的更紧。
现任赫连家主有子嗣十一人,其中女儿三人,儿子八人。
这八个儿子的年纪从三岁到三十岁不等。
那些跟漠北有关的密信,她只是简单的翻阅了一番,便交给凝霜拿去保管了。
记不清这八个儿子的样貌,也无法和面前的男子对上。
“不知阁下,是赫连图南的第几子?”
兰溪一边拉过竹椅在他面前坐下,一边问道。
黑衣男子冷笑一声,眸底的绿光又溢出来。
“第十二子。”
兰溪一惊。
她不是为那话里的内容吃惊,而是为那眸中的绿光吃惊。
她刚才果然没看错!
这个姓赫连的家伙,瞳孔在某个角度,竟然是碧色的!
异族血统!
兰溪心中笃定。
手指扶着冰凉的竹椅,身体愈发笔直,脊背撑紧身上的洒金凤尾裙,泄出淡淡的清冷与贵气。
“众所周知,赫连图南只有十一子,你这第十二……是从哪儿来的?”
黑衣男子的语调,讥讽,轻佻,“泱泱天下一群乌合之众,知道个屁。”
“既然我自称赫连十二,那必定是赫连家的崽,你若有意见,找赫连图南去提便是,质疑我干什么?”
“更何况,萧信那小子和我说了,我来京城是做官的,不是做犯人来了!”
“若非你生了几分姿色,光你这追根究底的问法,我便转身就走了。”
“在下赫连栩,赫连图南的第十二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若再怀疑,那请太后娘娘起驾回宫吧。”
兰溪被他这么不软不硬地回怼几句,也没生恼。
上下打量他一圈后,眼神落在胸口挂着的那枚狼牙之上。
狼牙有三分之一的手掌那么大,应是从巨型头狼身上拔下来的,灰色发暗的齿釉,泄出淡淡的,人眼看不出的煞气。
也不知,这狼牙曾见过多少血,才养出这样的凶唳之气。
兰溪心中对赫连栩的警戒线,又拉高了几分。
她将眸光从那狼牙之上收回,接着,放缓了声线。
“你说得对,英雄从不问出处,哀家也不好过多追责你的身份。”
“不过你总要告诉哀家,你擅长什么,这样,哀家也好给你安排相应的职位,以发挥你的长处,你觉得呢?”
赫连栩闻言,唇角翘起,露出冷白的,微微冒尖的牙齿。
有那么一瞬,兰溪觉得,他的牙齿,和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枚狼牙,极为相似。
“我啊……”
赫连栩直晃晃地看向兰溪,和她对视,分厘不让。
“擅长杀人。”
他那细长的眼底,露出嗜血的暗芒。
看得兰溪后背发寒。
——这动不动就放狠话的狼崽子!让她有种随时要被这厮噬主的危险!
将胸口的那丝冷气压下,兰溪毫不露怯地,同他对视,语气舒慢。
“正好,哀家身边缺一个杀手。”
“给你正四品的职位、俸禄和宅子,做哀家身边的司刑使,要你杀谁你便杀谁,如何?”
赫连栩笑容更盛。
“臣乐意之至,太后娘娘。”
兰溪不想再看他的笑了。
那笑,过于诡异,让人觉得脖颈发凉。
她回去倒要好好问问萧信那混账了。
说好双方交换官职,她提供了兰氏年轻有为的侍卫长去做副将,这萧信提供的是什么玩意?
一头狼崽子?
拿她当猴耍呢!
咽下那口郁气,兰溪起身道:“你不必日日进宫向哀家汇报,但须时刻待命,稍后回宫,哀家会派专门人员与你接应。”
“杀谁,杀到哪一步,杀完了没,每次完成一个任务,便向芝兰殿送回一封折子汇报便可。”
“哀家宫中还有些要事,便不久留了。”
思忖间,兰溪又往赫连栩怀中扔了一块木牌,檀香木的袖珍牌子,其上有兰溪用金墨亲笔刻绘的一个令字。
“这是宫牌,持此宫牌,可以出入后宫。”
“但别怪我没警告你,后宫之中鱼龙混杂,你不要乱来,否则出了事,我也护不住你。”
赫连栩眯起眼,把玩着那令牌,不在意道:“放心太后娘娘,她们不敢惹我的。惹了……就别要命了……”
兰溪气结。
这萧信也太不靠谱了!
究竟是给她找了个属下,还是找了个麻烦!
忍住。
还有利用空间。
兰溪规劝自己。
又出言提醒,“你想胡来,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最好有那能力将首尾都清理干净,否则便夹着尾巴好好做人。”
交代完这些,她转身欲走。
“太后娘娘稍等。”
赫连栩忽然起身,将她叫住。
他长得极为高大,撑起了半间屋子,将背后的灯光挡的严严实实,屋内的光线瞬间暗淡,兰溪姣好如月华的面容,在昏暗的月光下,在若隐若现的灯影中,晕出银白色的,摄人心魄的弧线。
“又怎么了?”
她不耐的问。
赫连栩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狼狈。
那狼狈来的快,去的也快。
只是心脏,不受控制地多跳了几息。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惶恐。
不敢看一个人的眼睛。
别开脸,语气古怪。
“原本是想问你,我的俸禄何时能发给我,不过我想了想,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咱们得讲道上的规矩……这样吧,你先给我第一个任务,说吧,让我杀谁。”
兰溪总觉得这赫连栩不太对劲。
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至于杀谁……
兰溪早有计划。
“有一个叫兰义的忘恩负义的狗辈,原本必死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逃出生天,后来被你们枢北王的人接走,现今就在你们的枢北大营之中。”
“若你能将此人杀了,哀家提前预付你一年的俸禄,如何?”
“一言为定。”
赫连栩骤然转身,身后的烛火又辉映起来,殿内瞬间大亮,他复又盘膝坐在那矮桌之前,盯着面前早已放凉的茶水,眸光深凝,浑身紧绷,像一只等待狩猎的野兽一般,安静地,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
寅时三刻。
兰溪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变成了山间的一只野兔,被群狼环伺追赶,逃脱无门,最后,猛然俯冲过来的头狼,叼起她的脖子,将她咬在牙间。
在她要断气时,她猛地发现,那头狼的脸,变成了一张人脸,就连那冒着漆色绿光的狼目,也和赫连栩那双隐带绿芒的眼神,缓缓重合……
兰溪浑身冷寒,陡然惊醒,在黑暗中,坐直了身体。
脖颈处,仍有温热濒至滚烫的触感,像极了头狼将她咬住时,喷出那灼热的呼吸。
她摸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其上的温度,劝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
她何必对赫连栩这家伙投鼠忌器,对他畏惧至此?
后仰着躺下,肌肤贴着那冰凉的锦缎,兰溪放空自己,缓缓睡去。
卯时三刻。
天刚微亮,兰溪便醒了。
她起床的动静惊醒了在外面守夜的凝霜。
凝霜唤了两声,得到兰溪的回应后,忙打了热水,准备进屋来伺候兰溪洗漱,却不想被掌宫太监双喜拦住。
双喜将凝霜拽到一旁,略带焦急道。
“外面来了一黑衣男子,什么话也不说,就立在芝兰殿门口,已在那儿杵了一个时辰了,你说,此事是先通报给娘娘,还是直接叫侍卫将他赶走?”
凝霜思忖着说:“等我进去问问娘娘吧,娘娘昨儿不是出宫了一趟吗?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定跟昨儿出宫之事有关。”
“更何况,无名无姓之辈,怎可能进的了后宫,你真当兰家军是吃素的?”
“恰好娘娘醒了,你便在外面候着吧,等我回了娘娘再说。”
……
坐在梳妆台前,正揉动自己酸胀眉心的兰溪,本就不怎么愉悦的心情,因凝霜的话,变得更差了些。
“娘娘,有个身穿黑衣,人高马大的陌生男子,在芝兰殿外,已等候多时了,您知道是谁吗?”
恶狼扑面的画面再次袭来,兰溪想不知道是谁都难!
“传他进来!”
兰溪咬牙切齿。
打扰她睡觉也就罢了,竟一大早的赶来宫里给她添堵。
若没有正当的理由,她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