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张口就来。
“陛下当初将这宫灯送给妾身时,特意交代了,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让妾身好生珍惜……”
“妾身日日拂拭,不敢懈怠,这灯壁上的彩绣,都快被磨得褪色了……”
桑桑快腮雪一步,抢过那宫灯,眼底的嫉恨之色,如有实质。
心里头越恨,面上便笑得越虚伪,“也是它的福分,这另外一只,能落到姐姐手中,放在姐姐这芝兰殿中,愈显得辉映多姿了。”
腮雪怒极,劈手夺过那彩灯,“懂不懂规矩?主子给你了吗你就拿过去!”
心里头,将萧长卿那挨千刀地骂了个半死。
桑桑手中宫灯被夺,恼怒地骂道:“死丫头,你是什么身份?敢来夺我手中的东西!”
接着,反客为主,找兰溪告状,“兰姐姐,你该好好管教你的下人了,欺辱妾身,妾身看在姐姐您的面子上不跟她计较,可将来这后宫若充盈了,别的主子可不似妾身这么好的脾气,那对待下人,可都是往死里处置的……”
腮雪气得满面赤红。
这厮青天白日跑来芝兰殿,是找骂来了吧!
正准备涨着脖子和桑桑对骂,袖角却被人拽了一把。
竟是青鸾拽的。
她低斥道:“拉着我做什么!她以为我怕她吗?”
就算有萧长卿撑腰又怎样!她们芝兰殿还怕了那狗皇帝吗?
来一个她揍一个,来一对她揍一双!
青鸾见腮雪还要冲上,忙拉着她小声道:“别跟她吵,你瞧主子都没开口呢。”
腮雪怒气一滞。
陡然想起主子前些日子的交代。
让她谨言慎行,少和人起争执。
忙收敛脾气,和青鸾一起,朝兰溪那边望去。
兰溪躺在摇椅上,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的茶,将那茶杯的盖子合上。
凤眸微抬。
声音温和,却难掩质问之意。
“桑桑姑娘今日出门前,可照镜子了?”
桑桑被问懵了,“什么镜子?”
兰溪笑道:“自然是那梳妆用的铜镜,若你但凡敢照了镜子出门,也不会有那个胆子来芝兰殿中,大言不惭地称呼哀家为姐姐。”
“哀家尊号为昭容,如今是超一品的太后,你难不成也死了丈夫成了太妃?不然怎好腆着那么大的脸来跟哀家攀亲戚!”
“萧长卿来了这芝兰殿,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太后娘娘。”
“你算个什么东西?又凭着什么身份?”
芝兰殿众人,皆鄙夷地望着桑桑。
就连跟在桑桑身后伺候的宫人,也皆羞愧地埋下头。
她们早劝过桑桑姑娘,不要离开海棠院……就连陛下都下了令,说近日宫中多变动,让他们能少一事就不要多一事……
可桑桑姑娘不听劝啊!
见着那宫灯……非要凑上去摸两把,再说一堆莫名其妙的瞎话。
桑桑姑娘殿中的那些金贵东西,都登记在册呢!哪有这劳什子宫灯?
撒谎说瞎话也不挑个地儿,芝兰殿哪是她能胡闹的地方!
婢女正要劝她。
桑桑却掐着腰,冷笑,“皇后娘娘您忘了吗?当年陛下生命垂危时,您是怎么承诺妾身的?”
她旧事重提,“这就是你们兰家的教养吗?兰氏连如此的承诺都不能遵守,怎配为天下之表?太后娘娘又怎配坐稳这个位置!”
仗着对萧长卿的救命之恩,桑桑在宫中嚣张惯了。
如今萧长卿登基为帝,她愈发目下无尘,觉得兰溪不过如是,兰溪身后的兰家更不过如是!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来这芝兰殿走这么一遭!
新仇加旧恨,让桑桑的面部表情愈发狰狞。
“太后娘娘您在故作遮掩什么呢?这天下谁不知您对陛下有情?”
“您就算是为了讨陛下开心,也不能这般得罪陛下的救命恩人啊。”
两句话,惊得满殿的宫人埋首,讷讷不敢言。
此等宫闱秘闻,她们有几个脑袋配听!
果然。
那躺椅上的矜贵之人,缓缓坐直了身体。
面上如云般清淡的笑容褪去。
变成严霜。
“来人——”
兰溪声音冷肃,看桑桑的眼神,如看死物。
“掌嘴。”
五大三粗的仆妇们瞬间冲过来,推开桑桑身旁伺候的婢女,将桑桑驾在中间,准备左右开弓前,问道:“太后娘娘,赏多少个?”
兰溪冷笑,“抽到本宫满意为止。”
桑桑不可置信地拉长声调,“你疯了?你敢对我行刑,陛下他——”
啪——
一巴掌,抽得桑桑眼冒金星,后脑勺嗡嗡作响。
还未从那剧痛感和眩晕感中清醒过来,下一巴掌,又接踵而来。
鲜红的掌印很快便浮起来,唇角的血渍,也随着那巴掌的起落,四散横飞。
桑桑一边吃痛尖叫,一边腾出力气怒骂。
“你这个泼妇!你不就是仗着自己的太后身份吗?若没了这身份,你给我提鞋都不配——啊——”
仆妇见她还有力气说话,手下动作更狠,若非地方略狭窄,太后娘娘不惜太过血腥的东西,她能把这桑桑的脸颊骨都给抽出来!
日光渐渐偏斜。
树影的位置,也在院中交替变换。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的骂声,渐渐变成哭声,又变成哀求……
到最后,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满面湿气,血和泪混在一起,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奴婢错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桑桑开始毫无形象地求饶。
兰溪叹了一声。
看她的眼神,目露怜悯。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来找事。
她今日有了妹妹的消息,本来心情正好,非要混进个不长眼的玩意,似苍蝇一般的,在耳边嗡鸣。
萧长卿的命……她都在计划怎么去掉了。
又怎会对一个桑桑留情?
就像苍蝇一样,敢过来聒噪,直接一巴掌拍死,永诀后患。
兰溪看着殿下的血色场面,挥了挥手,“拖出去行刑吧,伺候着她咽了最后一口气,今日行刑之人,人人有赏。”
那嬷嬷手下的巴掌,打得愈发卖力,“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让您满意!”
桑桑此刻,终于知道怕了。
兰溪是真想杀了她!
想求饶,可脸已肿成猪头,巴掌还不停地抽着,连个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求饶!
想后悔,后悔今日脑袋一蒙,怎么就赶来芝兰殿闹事了……可后悔无用啊!
她的瞳孔渐渐涣散,一双眸子因为绝望,而面露哀戚之色时,忽然——
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殿内众人皆是一震。
陛下怎么来了!
萧长卿明显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他仍是一身玄色龙袍,头戴黑玉冠冕,遮住大半张脸。
瘦削的身形,将那龙袍穿出尊贵清逸的气质。
如今,被几位宫人簇拥着,来到正在受刑的桑桑面前,对那几个嬷嬷,冷声命令,“还不住手?”
嬷嬷们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兰溪。
兰溪扶着腮雪的手,彻底站直身体,后背挺直如青松。
语气冷硬,不容置疑,“为何要住手?继续掌嘴!”
眼看那嬷嬷又要上手,萧长卿急忙探出手臂,挡在桑桑身前。
嬷嬷躲闪不及,一巴掌甩在萧长卿手臂上。
那手臂虽清瘦,却极有力。
受了一巴掌,浮起殷红的斑点,却仍一动不动地挡在桑桑身前。
嬷嬷见自己抽了新帝,骇得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地,磕头不止。
“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萧长卿没搭理她。
而是对兰溪凝声道。
“太后行事向来稳妥慎重,今日怎如此鲁莽!
桑桑死了事小,可太后受封当日便逼死宫眷,这事若传出去,只怕兰溪在民间的声誉,会急转直下。
他之所以撇下朝事,这般急匆匆的赶来,可不是来救桑桑的。
而是听底下探子来报,芝兰殿要出人命了,因为心中担忧兰溪,这才加快步伐追了过来。
桑桑虽为他的救命恩人,但好吃好喝在宫闱一角养着便也算投桃报李了。
为一个桑桑大开杀戒,实在不值得。
可他的这番行为,落在芝兰殿任何一人眼中,都是在为桑桑开脱。
腮雪忍不住讥讽道:“奴婢竟不知,陛下竟如此深情!”
从前为娘娘挡刀,如今为桑桑挡巴掌,这萧长卿还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各个都演得深情专一,真让人心生鄙夷!
兰溪面色也微微发青。
她不知哪儿来的冲动,竟将腮雪手中的八角宫灯夺过来,狠狠摔在萧长卿面前。
那灯身,瞬间四分五散。
兰溪指着其上精致的绣纹,冷笑道:“陛下这宫灯做了几盏?讨了几人开心?可真是一劳永逸的好主意呢!”
萧长卿看着那碎裂的宫灯,心中一痛。
“这灯……”
其实是他做的。
其上的绣花,则是喂养他长大的乳母绣的。
但,兰溪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往后还有这种给青楼花娘玩的物件,还请陛下您出宫们右转,去怡红院里风流快活去!别平白在宫里恶心哀家!”
“哀家这里是太后的住所,不是垃圾收容的地方!”
还嫌不够。
兰溪摸过青鸾时常放在身上的火折子,往那宫灯上一砸。
烟尘飞舞,琉璃碎裂。
诺大的宫灯在明火的引燃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烧做一团。
那画中的人物,在火光明灭中,渐渐成了一团灰烬。
萧长卿心中一痛。
兰溪却觉得畅快无比。
转身再看萧长卿时,眸中多了些神彩,“哀家告诉你,下此桑桑再来芝兰殿闹事,那粉身碎骨的可不是这宫灯了,而是——”
话未说完,话中之意,却很明显。
她对桑桑,杀心未灭。
萧长卿皱眉,欲要解释。
桑桑肿成馒头一般的脸,猛然伏在他身上,哭得委婉哀戚。
“陛下救命啊!”
“妾身不过是提了一句,太后娘娘是否是对陛下有意,太后娘娘便差点命人将妾身打死!”
“陛下,娘娘是不是嫉恨陛下怜惜妾身啊……”
桑桑不愧是婢女出身,在底层长大的。
对于人心的分寸,拿捏的极为精妙。
她一边用那漏风的嘴巴喘气,一边道:“陛下往后可千万别来看望妾身了,若太后娘娘吃味,一把火烧了海棠院,那岂不是……”
萧长卿后退两步,错开桑桑搭过来的手。
眸色莫名的望着兰溪。
“她会……因别的女人吃醋吗?”
萧长卿心生痒意,忍不住道:“你放心,太后不会对你如何的。等你正式入了宫,被封为贵妃,到时……”
贵妃?!
这二字惊到了兰溪。
她冷眼直视萧长卿,“倒不知,你竟痴情至此!”
贵妃位同副后,她本意是留给自己安排的妃嫔的。
可若落在桑桑头上,依桑桑那三天不搞事便遇邪的性子,只怕宫中将难以平静!
“太后娘娘还想插手朕的封妃之事?”
见兰溪在意,萧长卿心头忍不住生出些喜色。
兰溪骂道:“你以为哀家愿意管?惹出事来还不是得哀家给擦屁股!”
时日越远,兰溪越看萧长卿二人越觉得厌烦。
眼看桑桑杀不掉了。
萧长卿又张口闭口一堆浑话。
她心生乏累,“来人,送这位新帝和她的心上人回去。”
腮雪立刻起身,随手抄起手边的扫帚,高举着,目视萧长卿,满面嘲讽。
“陛下您还不走吗?您若不走,奴婢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还有手里这把硬木做得扫帚,只能将您赶出去了。”
“若待会儿动手动脚不小心伤到您,还望您见谅。”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腮雪错身时,朝桑桑身上狠狠一撞。
桑桑躲闪不及,惊魂未定地抓着萧长卿的袖子,却压不住那浮肿的身形,后仰着躺地,摔了个大马趴。
腮雪举着扫把,狠狠抽向桑桑的后背。
皮开肉绽的声音,极为刺耳。
“陛下,您请。”
似乎萧长卿再迟疑一下,那扫把便要掠过桑桑,朝他身上抽去。
比那敲打声更刺耳的,是桑桑惊恐的叫声。
怎……怎么真打啊!
“走,我们走!”
桑桑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痴痴缠缠地粘在萧长卿身上,拖着他往外走。
萧长卿本想躲开桑桑的触碰。
可某个瞬间,看到兰溪晦暗的眸光时,那推搡的动作顿住。
若她多对他表露一些情绪,哪怕那些情绪是厌恶,是否……
也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