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夜,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夜空中星辰如钻石,月光从路旁的屋顶洒落,皎洁如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缓缓行走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其五官略显平凡,走在人群中丝毫不能引起众人的注意。
四年了。在凡间已经生活四年了。曹荫不禁感慨。
往昔到凡间,只是暂时地驻足,一两天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任谁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而如今,他却在这纷繁复杂,五光十色的人世间生活了四年之久,久得,都让他差点忘记了他往昔的显赫身份。这四年来,他每一天都在幻想中度过,幻想着他的她恢复往日的记忆,想起往昔的种种,想起他。但幻想终归是幻想,前世与今生却隔着一道谁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堕入轮回之后,前世的种种便都被遗忘在了彼岸。
她现在才四岁,还太小,小到甚至都不能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想到这里,一个粉雕玉琢,如瓷器般精致的女童便浮现在眼前,一双大眼睛如黑宝石一般璀璨夺目,小嘴红嫩,琼鼻娇俏,甚是可爱。
然而,一看到转世后的她,他心里便会止不住地疼。
他经常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离开地府,如果我们没有遇到那头妖兽,如果心儿没有为我挡住那妖兽致命的一击,如果……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叹气。这么多如果却真的只是如果。如今,他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父亲李贤很是疼爱她,极尽呵护。因此他对李贤颇为感激,这使得他在过去的几年里不遗余力地保护他,帮他化解了无数次的明杀暗杀。
天意冥冥,上问天心。
记得嬴子婴某天晚上暗访李府时,无意间看到心儿,不知为何,竟莫名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问心便成了女童的名字。
而在前世,问心也是她的名字。
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宿命?他心底有些疑
惑,也有着些莫名的……期盼。
虽然秦王子婴已决定归降于刘邦,但是为了不让咸阳城再次变得混乱而无序,所以城门仍旧紧闭着,不许进,也不许出。
不过这紧闭的城门似乎难不住想出城的他。
他四处看了看,悄声无息地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旁边有着一个小水坑,他微微闭上双眼,屏住心神,心中忽地一动,一道光芒自额头出现,在其身体里缓缓地转动着,水坑里的水像是蒸腾了一般,不断地冒着水泡,随后那水便化作一道水汽涌向曹荫的身体,将之包裹着,忽地,空气便如撕裂了似的,隐隐有水纹波动,紧接着,曹荫便蓦地消失在了原地,无声无息。
夜色深沉,露冷风寒。
咸阳城外的小山丘上。
此前这里曾有过一次大战,无数的尸体沾着凝固的血块和尘土杂乱地倒在这片土地上。而如今,尸体已经被草草地掩埋,但一些没顾得上收拾的残肢断臂却还稀拉地散落在地上,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而透过地上那层黄沙,还能清晰地看见掩于黄沙之下的已变成一片片暗红色血块的血河,从远处看,就像是这片土地上已结成红痂的遍布全身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此时,风里似乎远远地传来了无数的呐喊,那些声音从地底下发出,惨烈而恍惚。
这时,一道人影朝着这片山丘疾奔而来。来人一身黑衣,自然地融入到漆黑如墨的夜晚中,与黑暗融为一体,人眼竟觉察不到,只有那由于疾速奔行而微微产生的破风声暴露了来人的行踪。只见其脚尖微微往地上一点,整个身体便如同飘在空中的落叶,被风一吹,就轻轻地向前飘飞而去,身轻如燕,一霎那间,竟然跃过十余丈,显然身手极好。片刻之后,这道身影便落到山丘的某个角落,迎风而立。他静静地站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夜空,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等待着
什么人。
月已至中天,此时周围的空气忽然出现了一阵莫名的波动,像是裂开了一般,一个巨大的光门凭空出现,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之后光门随即消失,而在光门消失的地方,却悄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像是感应到来人一般,先前那黑衣人慢慢转过身来,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便映入眼帘,赫然正是曹荫。这个人影背对着曹荫,因此看不清其长相,待得他转过头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颇为英俊的男子,只是脸上满是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中满含深沉,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心事。而在其额头正中有着一团紫色的火焰,隐隐闪动着,看起来并非纹身,而像是天生就有的。
曹荫对着来人淡笑道,“紫炎,好久不见啊。”
他的语气无比随意,显然与此人交情匪浅。
紫炎乃是地府三大勾魂使之首,身世颇为神秘,在地府没有谁知道其来历。
一看到不远处的那道身影,紫炎的身形不由微微一晃。
四年的找寻和担忧就被这家伙几句轻飘飘的废话给一语带过了?
大秦帝国的夜空似乎与其他时期并无不同,一如既往地深沉和令人畏惧,偶尔划破天际的流光就像是黑夜所落下的华丽眼泪,令人心生无限的遐想,而在那月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偶然间,隐约会有点点的荧光从黑夜的最深处飘飞而出,浮动在深邃繁茂的树林暗影间,与那银色的月辉和璀璨星光相互辉映,装点着这死气沉沉的夜,令这黑夜看起来如梦如幻,宁静安详。
一个晴朗的傍晚,夜空仍旧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向人们展示着它的寂寥,直到繁星点缀其上,才使得其多了些乐趣。这时,一个男子右手捂着胸口,迈着微微踉跄的脚步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焦虑的神色在其脸上一览无余,他只是向前走着,丝毫不在意地上那些让他绊倒无
数次的草丛和石砾,如此的不顾一切。柔和而明亮的月亮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洒下来的月华把他包裹在了一片银色之中,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张略显平凡的脸。他时不时地朝着夜空望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就这样不停地走着,不停地望着,似乎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他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他显然受了极重的伤,以至于在夜晚寒风的吹袭下剧烈地咳嗽着,而伴随着咳嗽,其嘴角还渗出了些许血液。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只是随手抹了抹嘴边的血。令人惊奇的是,这血液竟然是金色的,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淡金色的光晕。而更惊异的是,他的身体像是透明了一般,一道淡黄色的光芒缓缓地在他体内流动着,像是在治疗他身上的伤。但似乎是由于伤势过重,或者是这道光芒太微弱,这种治疗看起来收效甚微。
蓦地,一道耀眼而纯粹的红芒划过天际,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显眼。正在夜空中四处仰望的男子此时眼神顿了顿,瞳孔忽地睁大,目不转睛地朝着这道红芒望去。慢慢地,两行泪水裹着无奈和悲痛从其脸上缓缓滑落。他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眼中一片痴呆,看起来似乎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在追忆着某些往事。那道红芒在他眼中竟逐渐化为了一袭红裳,那红裳里的女子竟是美得倾城,虽然形体虚幻幽幽,但也难掩那绝尘而不沾丝毫烟火气的笑靥。
“心儿,”他喃喃道,似乎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显然心中充满悲伤。那道红芒一闪而过,向着咸阳城的方向疾飞而去。“咸阳?”看着红芒飞去的方向,他眼中似乎稍定,随后便朝着咸阳而去,竟是如此的迫不及待。片刻后,此地便只剩下满地的月辉。
四年后。
咸阳城外的一个小山丘上,无比完整地保留着一场大
战过后所留下的痕迹,如翦的寒风似乎并没觉察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径自冷漠地拂过这片土地,拍打在满地的尸体上,其上致命的刀伤和箭伤丝毫不让人怀疑双方士兵的忠心和凶狠。而那已汇流成河,尚未被完全风干的暗红色的血仍在缓缓地流动着,就像是从地底冒出的一般,给人一种源源不断的感觉。
刘邦的十万大军驻扎在城外的消息在咸阳城内不胫而走。半月前咸阳城外双方的大决战中,秦军大败,一路上丢盔弃甲,扔下无数阵亡士兵的尸体,狼狈地逃回城中。咸阳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城内的各个角落。
高高的城墙上布满了卫塔和士兵,这些人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为了防止城内的百姓逃出城去。此刻,往昔以井然有序而著称于天下的咸阳,如今却以一种极为肮脏和丑恶的方式陷入到一片无序和混乱之中,原本只能潜伏在黑暗中的罪恶如今却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奇怪的是人们竟然能以极度漠然的态度来容忍这一切。在关乎生死的大难面前,似乎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容忍罪孽的能力都被无限地增强,超越了道德,超越了伦理,超越了人性,但终究超越不了生死。
大街上喧闹声甚嚣尘上,家家户户都以相同或相似的方式来宣泄着,打骂声,哭泣声,哀叹声不绝于耳,而因相互厮杀而时不时发出的惨叫声化作一根根的细针在周围人的漠视中生硬地刺进了由无数人汇成的嘈杂声中,但半瞬之后就被湮没于其中。此时的人们就如同始皇灭六国时,被围困在各国都城里将生死付与命运的六国百姓一样,体验着坐以等死的恐惧,因为他们都在忧惧着最可怕的一件事:屠城!
昔日繁华而高贵的帝都,已变成一座孤城。
一弯明月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将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