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殿身为寿安宫正殿,也是三间九架端严非凡。
自宫门到殿内,一路上宫女内侍游走不断,却都是规行矩步法度森严,一丝声响不闻,见了皇帝皆是深屈膝行礼问安后退至一旁。
沈太后一身常服,乌黑发髻上半点装饰都无,手中一串碧色通透、颗颗圆润无瑕的玉念珠,正斜倚在窗边软榻上百无聊赖。
见盛凌进来,她起身虚迎两步,母子二人相携坐下,寒暄两句后竟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半晌,还是沈太后率先开口,她轻叹一声:“哀家知道你不想选秀,可你也不想想,如今你也二十八了,膝下就只大皇子这一根独苗,还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我听说贤妃那里直到现在还要太医隔两天就去请一次脉?”
想到大皇子,盛凌眉目柔和了一瞬:“这孩子身体虽弱些,秉性倒好。”
沈太后眉梢微动,正要说话,一股似有若无的幽幽甜香自眼前人身上袭来,她不由顿住,意有所指道:“这也快中秋了,哀家记得宫里倒也还种了几棵桂树,想来正是开花的时节。”
皇帝可从来不是会去赏花的人,别说在身上沾染上花香了,这是召了人伴驾?
盛凌没听懂似的,面色不变:“正想跟母后说呢。您这闭宫时间也够久了,眼看着也快中秋宫宴了,儿子就替皇后跟您求个情,您还是早些出来吧,省得到时候场面不好看。”
太后顿时没了心情探究,颇有些气结:“不出去!出去也没孙子孙女给我抱。反正一样是清净日子,还不如我闭宫不见人,省得聒噪。”
“要是新选进来的这些一进宫就给您生个孙子孙女的,我怕您老人家受不了。”见太后面色愈发不好,盛凌收敛几分,正经道:“母后的心思我都明白,这不是这段时间前朝事多吗,后宫要是也起风波,朕恐怕要被烦死了。”
这还像句实话,也是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至于为什么初时说要掌灯临华轩,后又去了关雎宫,太后强行忽略,逼迫自己不要多想。
皇帝给了解释,沈太后也就点头应下:“中秋宫宴我自会过去的,待会儿派个人去跟皇后说一声。”
一时气氛融洽许多,侍竹也适时沏了新茶送上,沈太后关怀道:“如今眼看入秋,正是白日暑气未散,夜里寒风渐起的时节,前朝事情虽多,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儿子知道,万敬一向用心。”说着话锋一转,笑道:“母后正该多关心关心儿子才是,老是惦记着没出世的孙子孙女,儿子可是要吃醋的。”
哪怕一向知道自己生的儿子从小就是这副德性,沈太后还是情不自禁哽了一下,颇有些无力:“知道了,知道了。”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瞧着天色渐晚,沈太后直接赶人:“好了好了,快些走吧,你在这里,我跟侍竹她们用膳都不安生。”
盛凌一笑,果真起身告辞,寿安宫掌事宫女侍竹随侍在侧,一直送他至宫门。
眼见着陛下已经迈出宫门,侍竹正要转身,就见陛下似乎对万内侍说了些什么,那位就小跑着冲着自己过来,做贼似的,低声道:“陛下口谕,自今日起,不许太后娘娘多饮酒,每日最多只得三酒盅,着寿安宫掌事侍竹督办。”
不愧是能在一帮内侍中杀出重围一直随侍皇帝的人,万敬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又压得低,侍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有疏漏。
然而也正因为听得清楚,侍竹只觉眼前一黑:哪有这么下口谕的?侍竹敢担保,整个寿安宫就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内容。到时候太后娘娘只要一个不认,就有的她受了。
可惜愣神间,给她出了天大难题的人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侍竹也只好转身回去,细细琢磨该如何行事。
另一边,临走前给亲娘添了个堵的盛凌步伐轻快,顺口吩咐万敬:“跟皇后说一声,快中秋节了,给后宫妃嫔这月的份例里各加上两支桂花钗。”
“是。”
*
“所有妃嫔各加两支桂花钗?”
收到消息的皇后有些不解:皇帝可是从来没操心过这些的。莫说妃嫔份例,就连给众妃嫔的年节赏赐也多半是她一手操办。
“可有查出些什么吗?”
秋彤低声道:“娘娘也知道,我们向来不往陛下身边放人打听消息。如今也只知道陛下昨日去拜访了太后娘娘。下午寿安宫着人告知太后娘娘会出席中秋宫宴,晚上万内侍着人来说了此事。”
太后娘娘?
皇后指尖一顿:今日临华轩掌灯。
细细思量着这几桩事之间的联系,皇后摆了摆手:“罢了,查不出来就别再查了,想必也是快中秋了,陛下临时起意。吩咐尚宝局,样式上大差不差即可,材质上按位份高低要有所区分,跟着中秋赏赐一并发下去。”
秋彤点头应下,犹豫半晌,问道:“娘娘,小姐那里又着人来问...”
皇后闭了闭眼,有些无奈:“她真是姨母养大的女儿吗?怎么如此之蠢。”
太后是陛下母亲,自然可以肆意一些。她却是要以夫为天,博取夫主信任与尊敬的妻子,这其中可是有天渊之别。
然而气归气,表妹总不能不管,皇后低声道:“找个心思灵巧的宫女送到她身边去,时时规劝着。要是实在劝不动了,至少看着,别让她做出什么蠢事来。”
“是。”秋彤回想一番,“不如就让玉溪过去。当日新妃嫔头一次来请安,是玉溪引的路。事后跟我回话时颇说了些有用的细节,瞧着是个有心思的,平日里也不多嘴多舌。”
皇后点头应下:“就她吧,我信你的眼光。”
*
波澜渐起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正是请安日。
房若拙早早到了椒房殿,与已经坐在最前排的贤妃见礼后,顺着宫女的指引按位次坐好。
抿了口一如既往刚好入口的茶水,房若拙静等好戏开场。
像是无形中沟通过,今天几乎所有妃嫔都默契地比往日早来了一些,甚至连淑妃都比平日到场更早。
倒是沈嫔,直到现在也还没来。
满殿嫔妃济济一堂静静等候皇后,场面与第一次早会极其相似,不过是这次空着的椅子成了中间的一把。
不知是否有意,皇后也提早了自己的出场时间,坐在凤座上受了众妃嫔的请安礼,吩咐众人起身后,平静道:“陛下早晨着人过来吩咐,沈婉容身子不适,今日请安礼就免了。”
婉容?房若拙有些惊讶。
“婉容?”妙贵嫔脱口而出:“正六品到从五品,越级晋封,这可不合规矩吧。”
房若拙几乎立刻明白这位妙贵嫔为什么姿容绝妙却只是贵嫔,还要依附淑妃了。看来上天给了她一副美丽的容貌,却没给她对应的心眼。
——连她都知道,淑妃潜邸时只为良娣,随着陛下登基,一举被册为四妃之一的淑妃,压了当时为侧妃的贤妃和荣妃一头。
若不是当今太后是在德妃位被册为皇后,陛下为表尊敬,言明德妃位空设,指不定四妃之首的德妃就给了她。
这都不能算越级,简直是一步登天式的晋封了。
在场众人亦有人捉住了话柄,荣妃挑眉道:“什么叫规矩?陛下喜欢就是规矩。再说,越级晋封的,沈婉容可也还不是头一个呢。真要论起来,沈婉容这越级晋封可比某人有说法。”
说话时,荣妃几乎一瞬不瞬地盯着左前方,哪怕是瞎子都能听出来这“某人”就是淑妃。
与自己不对付的人侍了寝,淑妃本就心情不佳,此刻更是直接剜了妙贵嫔一眼,皮笑肉不笑:“可不是么,陛下喜欢就是规矩。说不定哪日惠妃的位置就给了她了,荣妃想必到时亦会恭恭敬敬送上一份贺礼。”
荣妃气急,这就是她的心头大恨了——四妃位德妃空设,淑妃贤妃已经被占了,剩下惠妃位陛下却宁愿空着也不给她这个潜邸侧妃,不就是觉得她不配么?
宫里提起这桩事,谁私下不嘀咕两句。如今淑妃直接拿这个说事,荣妃简直冲上去咬她一口的心都有了。
两位高位妃嫔拌起嘴来,坐在下首的众妃嫔一时都没了声息。
正安静间,却听宫人通传:“沈婉容到——”
不是说不来了么?
一日限定主角登场,连正吵架的两人都没心思再盯着对方看了,不约而同地收敛架势,端起了高位妃嫔该有的姿态。
万众瞩目中,沈婉容袅袅婷婷走进殿内。
许是身子不适,沈婉容脸色发白,走得极其缓慢,行至凤座前跪下行了大礼,第一句话就是请罪:“皇后娘娘恕罪,嫔妾身子不适,临华轩又实在有些远,走了这许久才到,并非有意误了请安时辰的。”
皇后眉目舒缓,命人扶她起身:“起吧,你有这份心是好事,不过若身子不适,也不该勉强。”
荣妃正一肚子气,见沈婉容姿态艰难,眉目间却喜色隐隐,心里更是不顺,开口就扣帽子:“正是呢,身子不好就好好歇着,学学静妃。若是因着来请安出了什么事,可不是蓄意让皇后娘娘难做么?”
沈婉容大约也没想到前几日还邀她吃茶的荣妃转眼就变了态度,短暂愣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她看也不看荣妃,只向皇后请罪:“皇后娘娘,嫔妾绝无此意。嫔妾是…是因为走路时间长了,略微有些不适,绝不像荣妃娘娘那样。”
美人面色发白,眼中含泪,果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房若拙看了都不禁升起万般怜惜。
可惜在场众人都是有竞争关系的同事,沈婉容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真正是白做功夫。
皇后仍旧是一程不变的微笑脸:“好了,本宫知道你的心意。今日算你的喜日,这样哭着也不好。秋彤,待会儿散时记得寻顶轿撵送沈婉容回去。”
沈婉容袅袅婷婷屈膝谢恩,眼中泪水倒是转瞬之间没了踪影。如果房若拙没看错,起身时她还颇为挑衅地看了荣妃一眼。
看来时隔多日终于侍寝,依旧是在新人里拔得头筹,又是越级晋封,沈婉容已经把之前那些尴尬时光全数忘记了。
一番唇枪舌剑后,众嫔妃请安散去,房若拙站在宫门口一个个目送高位妃嫔离去。
就见沈婉容登上一顶二人抬轿撵,居高临下对着还站在原地的一众同期们嗤笑一声:“妹妹们可要加把劲儿了。”
一众新人们本就焦虑,此时沈婉容话音刚落,房若拙几乎立刻听到几声低咒。她身旁站着的蒋贵人更是直接气红了眼眶,转身就回了坤仪宫。
没记错的话,这位似乎是皇后表妹?
载着沈婉容的轿撵遥遥离去,房若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蒋贵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椒房殿优雅庄严的屋檐倒是一如既往。
一如从头到尾都以温和大气示人的皇后。
房若拙还有些微讶意:不是吧,皇后给准备的居然是以沈婉容位份勉强可乘的二人抬,不是四人抬?
以沈婉容的表现,房若拙深刻怀疑就算皇后给她备了四人抬的,沈婉容也只会高高兴兴地坐上去。
二领导,你是真的大度啊,这都不随手使个绊子?
你好温柔,我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