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煊垂着眼皮, 视线落在面前的白玉掌心上,毫不客气的抬手轻拍一记,赖皮道:“没钱。”
“你竟是赖账!”沈兰溪不可置信道。
祝煊耸了耸肩, 一副无赖模样, “没法子,我家娘子不给我银子,先生不若替我训训她?”
沈兰溪配合他突然的兴起,娇哼一声, 道:“你家娘子做得对!”
这边一来一回, 那边小桌上的人却是扭捏脸红。
祝允澄有些无语,这俩人也太黏糊啦!
他埋着脑袋几口吃完碗里的饭,就要行礼告退,却是被祝煊留了下。
“听你身边伺候的人说,近些时日都没让人守夜?”祝煊问。
这模样,倒是与方才判若两人,祝允澄腹诽一句,却还是老实答:“我身边的两个小厮都打呼噜,吵我睡觉。”
祝煊:“……”
沈兰溪一口鱼汤险些喷出来,有些忍俊不禁。
“……先前怎么不说?”祝煊话语稍顿,又问:“给你换两个女婢过去伺候?”
话音未落,小孩儿猛然摇头,沈兰溪都怕他那颗圆脑袋晃下来,好想伸手去给他扶上一扶。
“不用不用!他们俩我用惯了,不用换女婢!”祝允澄红着脸哼哧道:“而且我长大了,无需再让人守夜。”
祝煊瞧着他没出声, 半大的少年郎, 对那档子事已有了朦胧意识, 许多贵胄人家,主母已经开始给物色通房丫头了,再过一两年便要给房里添人,教导小郎君房事,只是他们家没有这个惯例,他身边也只有澄哥儿他娘入府后,母亲拨过来一个阿芙照料院子,倒是让澄哥儿有样学样,身边不留女婢,只两个小厮从他四岁时跟着,一个如今二十,稳重妥帖,照料他日常起居和屋中琐事,一个年十二,傻乐着跟他上学堂,他主子干了好事儿他大肆宣扬,干了坏事儿他陪同捂着。
祝煊忽的有些头疼,一时没了主意。
但觉得有些事还是要教一教的,不若日后成了亲,恐遭娘子嫌弃。
他心中思索,视线落在了对面那乐陶陶又盛了碗鱼汤的人身上。
沈兰溪注意到他的视线,勉强赏给他一个眼神儿,“这般瞧我做甚?郎君想喝自己去盛,都没有一两纹银傍身的人,别想使唤我。”
祝煊嘴角抽了抽,颇有些无语,“喝你的汤!”
鲜美的鱼汤占了嘴,沈兰溪哼不出声,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夜就在记账本上给他记了一笔。
——祝煊欠沈兰溪十两银子的解答费,还凶沈兰溪一句‘喝你的汤!!!’,精神损失费,折合为一百两,共计一百一十两,十日内还清,不若翻倍。
翌日,丝毫不知自己背了债的祝大人,用过早饭后去了府衙,照昨夜沈兰溪说的那样,派了人去糖水巷子盯着,不等他无所事事的泡一壶清茶,便见刚派出去的人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
“大、大人!”那人惊慌道:“她们不过了!在拆家啊!”
那语气,痛心疾首的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拆他家宅子一般。
这几日各寨子闹得凶,肖萍三天两头的就要往上跑几趟,今日一早听说是石头寨出了事,他急匆匆的便带人去了,眼下糖水巷的事,祝煊只得是自己去瞧。
不外乎方才那人心疼宅子,好好的三进院的宅子,都被拆了,乱石木材堆放得人没地儿下脚,里面闹哄哄的一群人正在干活儿,身上的赤膊短打都被汗浸湿了,个个儿瞧着脏兮兮的。
“大哥!大哥!那姓祝的来了!”一个细竹竿儿的男人,凑到旁边走路有些瘸的人身边有些惊慌的道。
赵五水挨了四十杖,还没好利索,走两步身后都有点疼,整个人燥得厉害,一把推开凑到跟前儿出热气儿的脑袋,闻言稍微侧了侧头,确瞧见了墙头外清凌凌的郎君。
“来就来吧,鬼叫什么?”赵五水不以为意道,“还有,人家是祝大人,什么姓祝的?”
竹竿儿在几人中行八,人称‘八杆儿’,又低声问:“大哥,兄弟们跑不跑?”
一旁卸木桩的男人听个正着,没忍住在他脑袋上拍了下,“跑个屁啊!我们就出来挣点银子,没偷没抢的怕他作甚!”
赵五水没出声,伸手要接过李二手里的木桩,却是被躲了下。
“大哥,你伤还没好利索,去歇着吧,咱们兄弟几个干就行。”李二道。
刚说着话,只见一个被狗撵了似的人嗖嗖的跑了过来,清秀的脸上泛着些粉,长得跟个小娘子似的,只一出声,是个带把儿的。
“大、大哥!我瞧见了祝大人!”
赵二一脚踹了过去,“嚷嚷什么!那夜就眼瞎的嚷嚷,还没够?!”
少年动作敏捷的躲过,一双眼珠子转得飞快,却是嘟嘟囔囔道:“那事儿也怪我?还不是二哥你没抓住我。”
赵二气得咬牙,“老子就是长三只手,也拽不住朝黄泉路撒丫子狂奔的你!”
少年粉嘟嘟的脸上满是不服气,理不直气也壮:“那要吃肉了,谁能不激动?”
“我他娘的——”壮牛似的男人被气得简直要发飙了。
“吵吵什么”,赵五水打断针尖对麦芒的两人,又看向粉脸少年,“桃儿,晚上带你上山打猎去,保管能吃到肉,去干活儿吧。”
少年姓白,单字涛,因长得太过好看,被兄弟们故意逗着玩儿,喊作了白桃儿,倒是与那张脸极其相称。
“去什么去,不吃又不是能馋死,下个月吧,养一个夏日,秋天的猎物肥一点儿。”赵二凶道,又一脚踹向了白涛。
这次倒是踢了个正着,不过白涛丝毫不恼,也赞同的点点头,“大哥,下月吧,我想吃肥的!”
这边说着话,那边不等祝煊往里去,一个穿着胭脂色衣裙的女子从一侧出来了。
忽的瞧见一俏郎君,那女子顿时哂笑,“这是哪家的郎君走错地儿了?”
明晃晃的调戏声儿。
紧跟着又一珊瑚红的身影也步了出来,娇笑着道:“哟!俏郎君啊,屋里坐坐与我们姐妹解解闷儿?”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几人面面相觑后,赵五水忽的抬脚往外走。
“哎!大哥,做甚去?”
“来呀!我们屋里还有好些姐妹呢,郎君不想瞧瞧吗?”那身着珊瑚色衣裙的女子说着就要上手,忽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声儿。
“哎,”赵五水靠在拆了半拉的墙头上,义薄云天道:“别发.浪,他家有人了。”
珊瑚红回过头来,闻言笑得前俯后仰,身子软得似柳梢,“哟,醋了?你,阿姊我可不白给,好好干活儿,赚了银子,阿姊再来摸你那沾了汗的身子。”
“呸!不许肖想我们大哥!”前后脚跟出来的白桃儿立马挡在赵五水身前,毫不客气啐道。
那眼神儿,更是防狐狸精一般的防着她。
馆儿里出来的姐儿,一颦一笑,一瞥一瞧,都是无尽风情,那双眼上下扫视了白桃儿一圈,像是有钩子一般。
白桃儿被那一眼瞧得生生侧了身,人家分明没说什么,他却臊红了脸,扬着下巴,大着嗓门儿,鼓足气势的嚷:“也别肖想我!老子是你摸不到的男人!”
珊瑚红丝帕捂嘴,嗤嗤笑出了声。
眼瞧着那白桃儿被笑得又要炸毛,赵五水在他脑袋上敲了下,赶人进去。
“祝大人来这儿有事?”赵五水问。
祝煊记性不错,自是认出了眼前的人,‘嗯’了一声,却是反问,“你们在这儿做活儿?”
那日他站着,自己趴着,他平静,自己狂躁,月光下的人清冷难近,却有夫人疼着护着,赵五水只觉云泥。
今日他们一同站着,他依旧身着锦袍,站在这儿干干净净,他赤膊短打,灰头土脸,但此时他却是觉得,他们是对等的。
那人说得不错,五指尚有长短,人托生自是有云泥之别,他凭力气赚钱,并不比他这个当官儿的气短。
“对,我们兄弟都在。”赵五水坦荡承认。
祝煊略一挑眉,忽的生出些心思,喊他:“你来,我有事与你说。”
赵五水瞧他一眼,也丝毫不惧,抬脚跟上。
“诶,郎君当真不进来坐坐?”身后一道娇声问。
两人恍若未闻,行至巷口,瞧着街上的摊贩,来往的行人,祝煊指了一个茶水铺子道:“去那儿坐着说。”
两只粗瓷碗盛着凉茶,两人相对而坐。
祝煊也不寒暄,直截了当道:“寻你来,是想你帮我做一事。”
“什么?”赵五水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气干完了,冒烟儿的嗓子终于舒服了些。
“帮我盯着方才那院子里的女子,看她们要做什么。”祝煊道。
赵五水嗤了一声,“这还需要盯?”
“嗯?”
‘啪’的一声,赵五水拍走胳膊上的一只蚊子,道:“那院子的人,打江南来的,红湘馆知道吗,江南甚是出名儿的妓馆,她们从那儿出来的。”
果真让沈兰溪猜着了,聪慧二字用在她身上都当真是委屈她了。
祝煊腹诽一句,问:“你如何知晓的?”
此话一出,赵五水坦荡的脸上生了些许尴尬,却也没瞒着,“方才那小孩儿,跟粉桃子似的那个,爱听人家墙角,他听来的。”
“这宅院拆了,还是要做先前的营生?”祝煊问得委婉。
“应该不是”,赵五水摇头,“听桃儿说,她们中间是一个脸上罩纱的女人做主,那人好像是想开一家胭脂铺子,今儿她不在,就是一早出去看铺子去了,至于这拆了的宅院,虽不知做什么,但听着那些人话里的意思,并不打算再做妓子了。”
听得这话,祝煊瞬间心安了许多,唤人来给他添满茶碗,直言不讳道:“成都府不需要红湘馆,让你那小兄弟盯着些,若是生变,来府衙报我一声,有偿。”
赵五水应了声,把刚添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欲走,忽的又停下,“你夫人喜欢什么?”
缓缓抬起头的祝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