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出租屋里有一台电话, 是房东留下来的,但是没响过。他们两个在深圳没朋友, 和家里也彻底断了联系。所以当那天电话响起时, 肖速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是路焱打过来的。
他只给过路焱电话号码。
那段时间出了场火灾,很多群租房都被查了, 路焱住的地方也是。社区让租户三天之内搬走,他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唯一能找的居然就是肖速。
肖速当然欢迎,更何况他还能多负担一份房租。他把卧室的床铺给路焱腾出来,换了条隔光更好的帘子。路焱来的那天姐姐精神也不错, 给他做了一桌菜,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肖速真的好喜欢路焱, 一种莫名的对哥哥的亲近感。他从小谁都不服,有时候连姐姐的话都不放心上,偏偏路焱说什么他都觉得有道理。
不过路焱不太理他,他是个话很少的人。
他似乎总在忙,他比肖速还忙。工作日打一份工,周末也未必在家。每天回家都是深夜, 动静很小地洗漱, 帘子一拉, 第二天天没亮再爬起来。
很偶尔的时候, 肖速会看到他在楼下抽着烟发呆。他一边抽烟,一边转着颈间挂着的那枚子弹吊坠,一贯漠然的神色会有片刻柔和。
冬天的时候, 姐姐病情开始加重。肖速带她看了几次医生, 最后决定让她先住院, 自己继续攒手术费用。
家里少了女人,一下变得很空。肖速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把头埋进枕头,细细的嗅姐姐头发的香气。他也不再主动与路焱搭话,只是愈发沉默地打工,打拳,把赚来的钱存进医院扣费的存折里。
他以前还挺早回家的,毕竟回来太晚姐姐会担心,现在倒是不怕了。他以前回家也会把身上收拾干净,现在脸上的血渍都懒得擦。路焱有时候与他迎面碰上,嘴角动一下,似是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都是他们的命。
他们都在自己捱罢了。
那天是新年,1月1日,肖速换了身干净衣服去医院送钱。医生给他看了病历,催他尽快做手术。他唯唯诺诺的应下,不停地说,钱在筹了,在筹了。
昨天打拳的伤还在疼,他穿着长袖长裤,带了个脖套,连袖子都不敢往起捋。姐姐躺在病床上,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只是声音软软地嘱咐,叫他按时吃饭,记得添衣,有事拿不准主意去问问路焱,和这个哥哥好好相处。他坐在床边一一应下,应着应着,喉咙就哽咽了。
他觉得好荒唐啊,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捉弄姐姐。故事里都说好人有好报,那他和姐姐做过什么坏事吗?他想不明白,拿着身上最后一点钱去喝酒。他酒量也很差,喝了几杯就醉了,坐在露天的摊位上嚎啕大哭,哭得老板咬着牙签过来说,小兄弟,我们还要做生意呀,你这样,真是太晦气了。
他喝个酒都被人嫌晦气,那他走就是了。肖速拎起酒瓶,跌跌撞撞地回家,一进家门就吐了一地。贵的东西他也舍不得砸,找了些便宜的玻璃杯,和喝空了的酒瓶,砸得家里碎末飞溅。砸到最后,他膝盖一软,跪进一地的玻璃碎片里,然后仰面躺倒。
后面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总之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家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也好好躺在床上。他躺着想了很久,脑海里隐约出现了路焱的画面。他怯生生地爬起来去找路焱,他帘子拉得紧,呼吸声均匀悠长。
肖速不敢吵醒他,自己站在帘子外面等。等到十点多,路焱醒过来,一拉帘子看到他畏畏缩缩地站着。
“哥……”他低着头,“我……我昨天……喝多了……”
路焱刚睡醒,嗓子很哑。昨天收拾客厅收拾了半宿,他对肖速说话也没什么好气:“我又不瞎。”
肖速想着姐姐的话,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不是故意砸东西的,我就是觉得有点,有点撑不下去了……”
他看到路焱沉默了。
年轻的男人穿白色长袖T恤,寸头英挺,眉眼间藏了太多故事。他沉默地从床头抓过一件牛仔外套,穿好,下床去倒水。
肖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然后他看到路焱转过身,手里端着水杯,语气平淡地说:“撑吧。”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以后不会更差了,就都是上坡路了。”
说完,他正了下外套,就去卫生间洗漱了,留下肖速站在原地,默默回味着这句话里的每一个词语。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
这也太有文化了。
他太崇拜路焱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和路焱走近了,他默许肖速进入了他的人生,也是第一个知道他打黑拳的人。男人之间不会说那些假模假式的关心,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钱对肖速现在的重要性。
肖速也知道了钱佳宁的存在,知道了是谁填满了那些路焱恍惚的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路焱天然的亲近——
他们都不肯受命运摆布,但他们力量的来源,是另一个人。
手术在即,肖速拼了命的筹钱。那天有个老板找上了他,问他是否愿意去口岸对面打。特区里的规矩和深圳不同,下注的数额与分成也更加惊人,他没理由不心动。
出发的前一天,路焱带他出去喝酒,说了些工作上的好消息,也少见的提起了钱佳宁。他说他想去学校看她一眼,肖速表示支持,也提起了自己接下来的比赛。路焱话不多,只让他量力而行。
他没办法量力而行,他什么都没有,只能把命摆上赌桌,去给他和姐姐赌一个未来。他签了三场比赛,第二场结束的时候就昏迷了。规矩他都懂,最后一场他不能不去。一群人把他带去医院守着,等他爬起来参加三天后的最后一场拳赛。
第一晚他意识尚未清醒,半残着躺在病床上,嗅着鼻腔里的血腥味,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瓮城的童年,想起他与姐姐第一次见面,她俯身过来哄他,说不哭不哭,姐姐在,摇一摇,一生顺遂……
好一个一生顺遂。
他就这样在回忆与现实之间挣扎,终于在第二天中午爬了起来,借来电话找路焱。路焱当晚过了口岸找他,看见他那副样子的一瞬间,就被他气得手背和额头青筋暴起。他无视他的暴怒,自顾自地安排,要把攒的钱转给路焱,让他帮他看着姐姐手术做完。他大概能猜到自己最后这场比赛的下场,即便不死,这辈子应当也很难站起来了。
话音刚落,路焱暴起骂人,吓得门外看守的小弟都踢门而入,担心出了什么事。肖速被路焱骂得缩起脖子,但能听出他话里的痛心——他要替他上场。
他怎么要替他上场呢?
肖速手足无措地被路焱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直到姐姐要被推进手术室,他才意识到自己欠了路焱多大一个人情。
他也是那个时候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要跟着这个哥哥了。
他好久没见阿珍姐姐,一见就是这样的鼻青脸肿。姐姐摸着他身上的淤青哭了起来,她终归还是猜到了什么。而他笨嘴拙舌,结巴许久,终于想出一句像样的安慰:“姐姐,峰回路转了,否极泰来了。”
像是夹缝之中的片刻喘息,那场手术真的成功了。可惜世上的幸福总是遵循守恒定律,肖速因为姐姐手术成功快乐的时候,路焱在电视转播里看到了钱佳宁的那场辩论赛,也第一次打消了回去找她的念头。
他没有再和肖速提起过回去找钱佳宁的事,他也知趣地闭口不谈。手术结束的第二周,他把姐姐接回家里,而路焱说自己要去隔壁市进货,把整间出租屋留给了他们。
肖速后来一直没有退掉那间出租屋,赚到钱以后甚至买下了那间出租屋。他没有丢掉房间里任何一样东西,他能嗅出房间里每一件丝织物上,都残存着的微弱的,姐姐的气息。
每一个地方都有他们狂热过的痕迹,她以前就笑他像狼狗,做那件事的时候更像。平日里害羞寡言的人,会疯了一样噬咬她的肩头。心理和生理上的反差形成了奇妙的对比,用力的人是他,哭的人也是他,最后还要她忍着痛来哄他。
他逼着她每次都穿那条鹅黄色的裙子,也会用裙子缚住她的手腕。声音太大的时候,他们怕吵到邻居,就把《阿珍爱上了阿强》放到最大声。那首歌后半段没有歌词,都是迷幻的配乐,旋涡一般吞噬着出租屋内的一切。
他们像是开着一辆破旧的皮卡,头也不回地冲向一条尽头是悬崖的道路。血色残阳,穷途末路,他们把油门踩到底,然后松开方向盘狂欢。
哪怕前方是纵身一跃。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路焱两周以后才回来,肖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医院那边下了新的通知,肖速把姐姐送回医院,开始筹第二场手术的钱。
没什么好讲的,和前面差不多的剧情。打比赛,受伤,拿钱。路焱的工作似乎有了起色,他问过肖速还差多少,但肖速没要他一分钱。
他自己的命,他自己捱,从不连累别人。
这个病的治愈率从来都很低,不然也不会被传为绝症。痊愈的人终归是幸运儿,肖速和姐姐显然没有这份幸运。第二场手术以失败告终,肖速并不感到意外。
再敏感的人,拿刀一下下地砍,也钝了。深圳这两年终归像是偷来的,姐姐也已经很知足了。
和肖速在深圳这两年,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她是阿珍,是肖速的阿珍。她也不用再照顾谁,体谅谁,她也可以任性,可以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肖速和医生聊了很久,诉求最终从“活下来”变成“让她多留几天”。
肖速知道自己很自私,他知道姐姐现在很疼,或许早点离开才是更好的做法。可他就是舍不得,他想让她再陪陪自己,再和他说几句话。
她死了,她走得痛快,可他还有漫长的一生要活。
总得留些东西,足够他反复地回忆吧。
决定放弃治疗以后,一切都变得很容易了。钱不再紧张,他给她买吃的,买漂亮衣服,哪怕她不能穿。他买了台录像很清楚的手机,和她聊天的时候就把手机架在旁边录着。
说的也就是些家常闲话。
姐姐有时候会问,肖速,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肖速就冲她笑,说等一等吧,等你身体好点了,我们就回家。她点点头,也不追问,只是说,在深圳这两年,我真的很开心。我们以后都不要回瓮城了。
肖速说,好。
倒也不用她嘱咐。
有些地方,离开的时候,就注定回不去了。
决定在医院办婚礼是冬天的事,因为人死了以后很多手续都需要法律认可的家属关系。证很好领,但仪式不太好操作。问了几个婚庆公司,都没有在医院办婚礼的先例,最后肖速也火了,说,那就自己办吧,找个证婚人给我证婚就行了。
路焱被委以重任。
那大概成了他们两个在深圳那些年最热闹的一段日子。肖速去买气球,买花,路焱偷开公司的车,一趟趟给他运回来。他还去网上查了证婚人的串词,出去跑业务的间隙拿出来,一遍遍地看。
他本来就不爱背东西,一首“八千里路云和月”背了一周才算过关,这段誓词却反反复复地背诵,背到最后连说梦话都是“婚礼的过程是短暂的,婚姻的幸福是永远的。让我们衷心祝愿两位新人地久天长,琴瑟相伴……”
肖速半夜出来喝水听见,笑得把路焱都吵醒了。
可惜的是,他刚把东西都准备好,姐姐就进ICU了。病房烧钱烧得厉害,姐姐就像是怕他把钱花没了似的,进去的第三天就走了。
她在ICU里全程昏迷,一句话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再说。
电视剧里人死了都是撕心裂肺的,可现实的世界里,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肖速坐在走廊里,护士过来通知他,他抬起头,目光里全是茫然。
他没哭,毕竟细想下来,他们本就是偷来的两年。他尽了全力,他没有遗憾。
只是他能感觉到,生命里有一块东西被剜走了,形成一块巨大的空洞,再也无法被任何东西填满。
她开着车飞出悬崖,她彻底地自由了。
只是把他留下了。
第三场手术不用做了,他凭白挨了许多打,多出一大笔钱。缺钱的时候只希望这东西越多越好,这个时候反倒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他拿出几万买了块墓地,把姐姐的骨灰葬在了那里。她不用回瓮城,墓碑上刻着她自己的名字,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甚至也不是他的妻子。
她一辈子都在做别人,死的时候,终于能做自己。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流眼泪。他哭了很长时间,哭到日色西沉,光线斜射,像是他们在出租屋里的那些疯狂的傍晚。路焱站在一旁看着他,忽然从衣服里掏出那张写着证婚誓词的皱巴巴的纸,开始念。
让我们衷心祝愿两位新人地久天长,琴瑟相伴。
让我们衷心祝愿两位新人地久天长,琴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