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落了一地。
钱佳宁瞥了一眼地板,用纸巾把烟灰捏起来,又起身拿过烟灰缸,再给自己点燃了一根。
火焰在打火机顶端一闪即逝,光亮随即渡到烟头上。她深吸一口,把烟过进肺里,然后慢慢地咳了几声。
飘窗上什么都没铺,她也习惯了冰凉坚硬。人靠着窗户,玻璃抵住额头,能在烟熏火燎里换得片刻清醒。
烦躁是突然袭来的。钱佳宁快速把烟抽完,脑海里一遍遍地过白天的画面。
——“我都干了这行,肯定不忌讳。”
——“不了,没事了。”
一副画面毫无预兆地穿插进来。
月光冷白,他撑着桌子在客厅喝水,呼吸尚显急促。她站在一旁看他,牵住他袖口,能感受到他身上极其细微的颤抖。
“你肯定会好的。”她那天这样说。
可这一天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又觉得特别不踏实。
手机屏幕亮了,钱佳宁垂眼望去,发来信息的人竟是路焱。她把消息打开,看见他纯色头像后面跟了一行字:
[明天下班接你吧。]
钱佳宁抖净烟灰,用没夹烟的手指打了个问号过去。
新消息很快到。
[带你去个地方。]
[睡觉吧。]
钱佳宁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下头,目光移到家里防贼用的摄像头,差点怀疑路焱网络入侵了她家监控系统。
……不能。
愣了一会儿,钱佳宁把手机往飘窗上一扔,碾灭烟头,光脚朝卧室去了。
次日上班,封总又来关照了一下视频进度,也意料之内地没提供什么人力上的帮助。严凛目送老爷子走远,回头问钱佳宁:“你是不是要留我加班?”
“不留,”钱佳宁说,“有人约。”
对方瞬间来了兴趣:“你不要和我说是路焱。”
表情说明一切。
“哎我真服了,”严凛猛拍大腿,“你俩以前认识是不是?我昨天拍的时候就看你俩不对劲。”
我俩以前不光认识,我俩以前还睡过呢。
钱佳宁不搭腔,严凛追问起来:“认不认识啊?不认识我让我外婆介绍我表姐了,你俩一个起跑线她还有点胜算。”
“严凛,”钱佳宁烦躁抬头,“要不然你还是加个班,释放下你多余的精力吧?”
***
车开到朝暮新闻楼下这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来接钱佳宁。
公司还有点事没处理完,路焱松了领口靠在驾驶座回消息,远远看见钱佳宁从楼里走出来。
衬衣垂坠感很好,摸上去应当也柔软。下面是西裤和通勤的单鞋,中间露一截纤细骨感的脚腕。
有个小姑娘一蹦一跳地从钱佳宁身边过,胸前挂的工牌有实习的标志。看样子就是大学生,看见男朋友等在楼底下,从台阶上跃入对方怀里。
钱佳宁看着她背影笑笑,目光转向路焱的车,脸上再度露出笑意。
他恍惚片刻,她便上了副驾。
座椅被人动过,钱佳宁调回自己的角度,调侃他:“接别人了?”路焱发动汽车,神色无奈:“陶九思白天坐的,我下次让他别动。”
“带我去哪?”
“工厂。”
下班高峰,车走走停停。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沉默。钱佳宁降下车窗吹了会儿风,忽然问他:“你昨天怎么知道我没睡?”
路焱松了刹车,等车往前滑了一段,回她:“猜的。”
“猜那么准?”
“你好猜。”
“还猜着什么了?”
他转过头看她,语气显然是对她了解:“猜你觉得我,没走出来。”
车上了高速就快了,往郊区的方向开了一会儿,路就变得坑坑洼洼。借着暮色从高架往下望,周遭工厂林立,路应当也是被卡车压坏的。
荒郊停车没规矩,路焱把车往路边横着一摆,就和钱佳宁下去了。工厂门口站了个很老实的中年男人,见路焱过来便和他热情握手,目光随即转向钱佳宁。
“这是……”
路焱回头看了一眼钱佳宁,显然也没想好怎么介绍,糊弄道:“公司领导,钱总。”
男人恍然,过来郑重握了握钱佳宁的手:“八千里路的领导都好年轻啊,叫我老刘就行啊,钱总。”
钱佳宁:……
待惯了写字楼,这种工厂对钱佳宁而言显得太大了。从门口到厂房要过一条很长的马路,好在气温已经降了下去。路焱和老刘走在前面,钱佳宁听他们说了几句话,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
八千里路也给工厂做装修,竣工的时候路焱会自己过一遍安全检查。
绕过两栋仓库,三个人终于进到厂房里面。老刘把灯打开,明亮的白光一瞬照亮了整片场地。
路焱说:“我去看下接地线和配电箱。”
工厂太大,他很快就消失在重叠的设备里。钱佳宁抱住手臂,看见老刘一脸严肃地站在她身边,注视着路焱消失的方向。
她忽然明白路焱的用意了。
“他是去给你们……”钱佳宁轻声问,“查电路安全?”
“哎是,钱总不太了解这块?”
胡诌个钱总,老实人还当真了。钱佳宁无奈,顺着路焱的谎话编:“嗯,我俩负责业务不一样。”
“怪不得,”老刘恍然,“哎,钱总我和你说,我们开工厂的最怕出安全事故。你看看,这摆的全是金属机器,地上都是电源线,出点岔子就要人命……”
钱佳宁眉毛跳了一下,老刘接着说:“所以我们这边工厂都爱找路总他们做。”
“现在装修也挺乱的,大家都糊弄事,人家路总公司不一样。碰上我们这种用电特别复杂的,他让质检查完了自己还会过来看一遍,钱总,我和你说啊……”
“路总真的特别懂电。”
她心口轻抽了一下,但说出口的话是平和的:“是么?”
“对,”老刘诚恳点头,“我听他和工人聊过,这应该是装修里最复杂的一块了,弄不对了,跳闸的,烧了的,着火的,都有。有的老板省成本,好多该装的漏电保护也不装,但也有的老板,哎就比如我,我是真不懂,都是路总一点点给我们安排的……”
她的思绪在老刘的叙述里慢慢涣散开,直到路焱从工厂深处回来。他示意老刘看手机,给他发了两张照片。
“这个金属栏位置不行,”他说,“你们换到机器后面,还有一个接线柱要加固。”
又和老刘寒暄了几句,路焱忽然觉得衣服被人往后拽住。他回过头——钱佳宁的表情,显然是有话要说。
工作也确实已经处理完,三个人原路返回。天色已晚,路焱的车孤零零被扔在荒郊马路上,挺大的个子,竟显出些凄凉。他示意钱佳宁上车,她却站在车门外面没动。
他只能把驾驶座的车门关上,绕过车头去找她。
“怎么了?”他问。
他又把领口解开了,锁骨线条分明。子弹的吊坠拽到衣服外面,在夜色里泛着银光。
她不上车,路焱就靠着车去一边抽烟。她背着手看向工厂,深吸了口气,问他:“这就是你带我来的原因是吗?”
路焱低着头抽烟,不正面答她话:“没原因,就是带你来看看。”
她忽然踏到他跟前,把他烟拿到自己手里。
她夹烟的姿势太熟练,路焱一瞬间就看破了什么。他目光一滞,语气不大痛快:“你什么时候学的——”
她揪着他领口让他弯腰,然后松手,左手从他腰间穿过去,身子滑进他怀里。
他瞬间僵住。
她右手还夹着烟,垂在身侧,燃着淡淡的雾。她脸埋在他怀里,还是哭了,但没什么动静,只是把他胸口的衣服慢慢浸湿。
她一哭他就没办法,最后拿回她指间的烟,在车身上按灭。灭了的烟头落入荒郊的石头缝里,他手空出来,犹豫片刻,还是揽上她的肩。
太久没拥抱,他们都忘了彼此身体的触感。他怀抱宽阔平展,弯起手臂便能将她包拢。她哭得很安静,肩头微微颤抖,他用手掌握住,安抚似地揉了一下。
他没猜错,她衬衣质感柔软,滑入指缝,冰凉缠绵。
“钱佳宁,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他声音响起来。
“是你和我说,我肯定……”
“有走出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