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陷入极沉重的寂静。
钱佳宁没想到他会突然道歉,手指攥紧安全带,抻开,又弹回自己身上。安全带“啪”的一声,路焱转头看她,语气意外:“不疼?”
她领口解得低,安全带弹得狠,一条红印从颈侧贯到胸前。路焱目光落在那红印上,听见钱佳宁故作镇定的声音:“你还会道歉了?”
他目光没移开,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嘶哑:“我以前不会道歉么?”
“你以前是个混蛋。”
绿灯亮了,后面有车鸣笛,路焱这才转回了视线。左转就是钱佳宁现在住的小区,她让他靠边停车,说想自己走回去。
他“嗯”一声,找了个车少的地方停下,离小区的入口也近。钱佳宁把那根安全带抽出来,刚要下车,路焱忽然开口:“谢谢。”
她动作一滞,神色疑惑:“谢什么?”
今天两个人也就在新家见了一面,她反问:“谢我还记着你那些事么?”
路边的灯光这回打进车里,她总算能看见路焱的脸。男人单手扶着方向盘,脸部的锋利线条在暖黄色的光里柔和不少。
只是瞳孔还是漆黑的,在夜里尤显深邃。
他拇指摩挲了下方向盘,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攥紧皮包的手指往上,扫过腰肢和肩颈,最终与她四目相对。
“不是,”他说,“谢你在我是个混蛋的时候,也要管我。”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动弹不得,恍惚片刻,又笑了。
“倒没必要说这些,”她说,“就算我当时没管你,你活得也未必不如现在。”
车门“咣当”一声。
她走了。
车停的位置离小区大门还有一百米,路焱靠在车座上,看着钱佳宁在昏黄的路灯下越走越远。她穿白衬衣,下摆系起,腰的曲线恰到好处,肩颈也瘦而薄。
尘埃浮动,他闭了闭眼,把目光移开。
钱婉不让他接近钱佳宁是有道理的。
他对她,远远看着,行。一旦靠近,哪怕只是气息交错,他自己都能听见理智慢慢崩塌的声音。
她转弯消失在小区里,他降下车窗抽烟。
他不该来找她。
他不该这么晚送她回家。
可他他妈的有什么办法?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定下就很难改了,他在她面前永远占不了上风。狭路相逢,即便拿着武器的人是他,到最后也是缴枪不杀。
他主动把武器呈给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
【九年前,第一次缴械】
那天把路焱接回家后,钱婉带钱佳宁和路焱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顿饭。
他看起来还是那副吃完了就准备走的样子,结果钱婉把他身份证扣下了。对面是刚从派出所把自己捞出来的长辈,又是自己主动叫的人,路焱态度也硬不起来。
吃完饭,她给路焱在书房把折叠床铺好,让他先休息,然后把钱佳宁带回了自己卧室。
她那天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路焱的父母,和钱婉是大学同学。
“他爸爸那个时候,在学校里很出名,”钱婉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告诉她,“长得特别帅,会弹吉他,英文也好,不少女孩儿都喜欢。”
“他妈妈和我是好朋友。我们两个当时……关系好,好到彼此承诺,以后要是谁遇到什么意外,另一个人就把对方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
“路焱长得像他爸爸,不过性格像他妈妈。他妈妈也很优秀,和他爸一样,是我们那届的风云人物。”
风云人物爱上风云人物,那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钱婉年轻的时候,时代的机会是很多的。人人白手起家,拼的就是谁胆子大,谁能吃苦。路焱父母的性格,赶上那种时代,是注定要做一番事业出来的。
艰苦创业,一创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两个人成了家,也有了路焱,可惜事业一直没有太大起色。路焱他爸赌徒性格,压上所有积蓄,办了工厂,准备再拼一次。
那的确是破釜沉舟。他们把房子卖了,住在工厂旁边的一处活动板房。房屋简陋,人口密集,电线乱接,一切都是刚够活着。
但杀红了眼的人不在乎,他们眼里只能看见那个目标。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人人都在赚钱,凭什么就不能多他们一个?
人就是很可笑。遇到好事,便质问苍天,觉得多我一个也不多。却没想过,或许坏事,也是这个道理。
路焱八岁那年,那间活动板房电路日晒雨淋,有电线脱落,路焱妈妈触电身亡。
钱佳宁听得心漏跳一拍。
钱婉讲故事没什么起伏,她也听不出高潮和转折。人死了,日子继续过,那次破釜沉舟的创业倒是有了起色。
“思琼可能就是命不好吧,”钱婉说——思琼就是路焱妈妈的名字,“活着的时候陪男人吃苦,死了没几年,他爸爸反而赚到钱了。男人都是那样子,赚到钱就出去找女人,搞得父子两个关系很差。”
“不过么,”她继续说,一贯温和的表情难得带了丝对世事的嘲讽,“他也没得意太久。”
路焱升高中的那个暑假,他父亲的工厂出了意外。
巧的是,还是和电有关系。
厂子里有一架年久失修的塑料粉碎机,没接地线,也一直没人注意。有一截铺陈在地上的电源线正好被旁边踏步梯的梯脚压到。
时间一长,电源线的绝缘皮就被扎破了,电源线芯裸露,两个工人上梯的时候直接被电停了心跳。
那次事情闹得很大,闹上了报纸,社会舆论都在讨伐黑心工厂的劣质安全措施。工人家属拿着刀去堵门,而路焱的爸爸,在风声传出去之前,就人间蒸发了。
工人们拿不到工钱,供应商拿不到尾款,买家也拿不到货。一群人把工厂搬空,这笔糊涂账倒也能了结。
但人命关天。
受害人的家属找不到路焱他爸,就只能找他,把他堵在家里打。结果他爸跑路前还把房子出手了,路焱背上笔债也就算了,连家都没有了。
“他当时刚中考完,才多大啊?”钱婉拉着钱佳宁坐在床边叹气,“我问了好多人,总算找到他租的地方。家属说他一次拿不出来就按月赔,他连高中都不打算上了。”
“我说,孩子这不行,你不能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劝了好长时间,总算答应我,把这三年先熬完。”
钱佳宁问:“那他从哪赚的钱啊?”
“我问过,他不告诉我,”钱婉说,“我给他应急的钱,他也不要,还得硬塞。我让他过来住,他也不来,最后只能把我电话留给他。还好给他了,不然这个月……”
这个月路焱打工的地方迟迟没发薪水,他也拿不出那笔钱,工人家属就又找上门。打得太狠,他也还手,邻居报了警,一群人都被带进派出所。
他走投无路,只能给钱婉打电话,让她保释自己。
结果她怎么都不让他走了。
“总之呢,”钱婉那天这么和钱佳宁说,“我答应思琼把他当自己孩子养,我说话算话。书房的床我也给他铺好了,以后,你就习惯下家里有男人吧。”
事发突然,信息量又太大,钱佳宁很是消化了一会儿。
不过账算得清楚的人,脑子也清楚。只琢磨了一会儿,她就发现了故事里的一个大漏洞。
“妈,”她说,“你要是和思琼阿姨是那么好的朋友,我怎么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她,也没提起过路焱?她还活着的时候,你也没带我去见过他们……”
钱婉被她问得脸色僵硬,大约也是没想到,自己姑娘脑子转得这么快。
她闺女确实……不是个容易糊弄的小孩儿。
沉默片刻,她说:“长辈之间的事,你现在理解不了的。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讲吧。”
钱佳宁察言观色,见钱婉眼神回避,也就没再多问。
大人的事她确实不懂,但16岁的事她是懂的。
16岁,一个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年龄。女生发育的痕迹明显起来,男生也开始长胡子,变声,喉结与骨骼初初有了成人轮廓。
“习惯家里有男人”,七个字说来轻巧,真住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卫生间多了剃须刀,内衣不能随便挂,进出门的时候撞见了,相互侧身,鼻息间都是对方气息。
明明彼此的物理空间相互侵占,但现实生活里,又没什么交集。
在学校,她早到晚走,他迟到早退。同桌归同桌,可惜一个醒一个睡。
在家里,她写完作业准时休息,他在外面打工半夜才回。
她睡眠浅,他一回家她就醒。朦胧间听见客厅脚步声,喝水声,年轻男人的呼吸声,心跳下意识就加快,像是动物领地被入侵。
边界被打破,也是早晚的事。
那天他突然提前回家,正撞上刚从浴室出来的钱佳宁。她没想到他这么早回来,出门时候只穿了件长款T恤。头发湿着,发丝黏在脖颈间,身上一股沐浴液的气息。
她从浴室出来的瞬间,他也关上了防盗门。四目相接,他猛然移开视线,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
钱佳宁也狼狈逃回卧室。
钱婉晚上七点会回家,她思虑再三,还是想和她好好谈一场。她不抱怨,但生活里不便终归太多。还没打好腹稿,客厅里传来脚步声。
钱婉也提前回来了?
钱佳宁跳起来去看,推开卧室门,却看见路焱拎着行李。她一愣,慌忙开口:“你去干什么啊?”
他瞥了一眼钱佳宁,语气也平静:“我把上个月的钱还了,回去住了。”
之前钱婉不让他走就是担心那边知道他地址,时不时找他麻烦。搬进来这一个月,钱佳宁觉得别扭,他寄人篱下也未必好受。她看着他推门出去,又说:“那你身份证是不是还在我妈那……”
路焱顿住脚步,回头说:“嗯,以后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