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琴弦绷断,余音袅袅,细听只剩寂静。
路焱手僵在方向盘上,视线一点点地收回去。半晌,手指才屈起来,顺着方向盘打轮。
钱佳宁太累,把座椅降下去些,闭着眼靠向车窗。她听见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也听见路焱克制的呼吸声。
她故意的。
七年的委屈和歉意累积到现在,见了面,却寻不出一个合理的爆发口,甚至被他几句话就堵回了情绪。
她很想知道高中时代的钱佳宁会怎么样对路焱,可能是冲进他怀里大哭,也可能是和他发脾气,总之不是这么一个客气的样子,还和他算起装修的价钱。
太久了。
久别重逢,相逢的不是故人,而是一个陌生人。
车轮碾过减速带,钱佳宁身子起落,额头磕碰上玻璃。导航发出道路左转的提醒,她听见路焱说:“累了睡会儿。”
她茫然地笑了一声,枕着玻璃窗睡过去。或许上天注定她今天要碰到路焱,因为这已经是她一天之内第三次梦到他。
她梦到那天下午的班委会她去晚了,穿着高中校服的宋晓槿用一种天塌了的语气和她说,佳宁,完了,这次四人学习小组,咱俩摊上个大刺头。
她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我听说了,不就是田宇翀吗?他挺好的,你别老污名化人家。
宋晓槿摇晃着她的肩膀,悲痛欲绝道:“谁说田宇翀了?我说的是路焱,班主任指名让你带路焱!”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看清路焱的脸了,这场梦里,他的样子却久违的清晰起来。她梦见他第一次换座位到她旁边,书包往桌子上扔,“咣当”一声,吓得她身子一缩。
然后他坐到她旁边,头往书包里一埋,转眼就睡着了。
他那时候天天都很困,上课睡,下课也睡,睡到放学的时候才精神起来。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钱佳宁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头侧过来了,闭着眼睛,嘴角抿着。钱佳宁发现他睡觉的时候没有平常那么冷,也不显得不耐烦,眼睫毛甚至还挺长挺柔软。只是眉头皱在一起,像为了什么事发愁。
她还惊讶地意识到,路焱是那种远看带点不良,但近看干干净净的长相。钱佳宁想,外班那些女生传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五官细看确实有点好看,就是成绩实在太差了,不是她的菜。
她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16岁的路焱,然后看见他慢慢把眼睛睁开,和自己四目相对。
她缓了一会才分清梦境和现实。
也好分。成年的路焱寸头更短,没了少年气,脸部线条属于纯粹的成熟男人。他单手扶着车门,往后退了一步,给钱佳宁下车的空间。
热浪涌进车里,她意识逐渐清醒,总算反应过来是路焱来给自己开车门。窗外已经黑透了,她下车,站进黑暗里,看见路焱身形立在车边。
他靠着车门,从衣服里抽出支香烟,熟练地咬住,然后点燃。钱佳宁想和他要一根,又不想刚见面就让他知道自己学会抽烟,便把话咽了回去。
他吞了几口烟,问她:“你装修那地方离这儿远吗?”
“还行,打车20分钟。”
“那不算偏,”路焱说,“你和陶九思说了吗?”
她恍然想起:“还没,我回家给他发地址时间。”
“行。”
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钱佳宁也只能转身回家。电梯上到十一层,她打开客厅的灯,又鬼使神差地跑去窗户边看。
这高度望下去,地面的人和车都小得像玩具,路焱也是。他靠着车门抽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烟雾在肺里渡一圈,仰头慢慢吐出来,就是笔直的一条线。
钱佳宁调来财经组之前跑过半年社会新闻,有一次乔装打扮混酒局,就学的路焱这么抽烟。
很像,人人都信她是自己人,喝多了知无不言,全是猛料。
她没有办法,她身上有太多他的痕迹。
一支烟抽完,他又在她楼下站了一会儿,然后上车离开。
钱佳宁望着他的越野消失在夜幕里,又想起她睡醒时与她四目相对的那道目光。
那不像一道久别的目光。
***
钱佳宁和陶九思约了早上10点。
周末,车不多。钱佳宁又是随手扎起头发就往装修的新家赶,只下楼等出租那一段路都觉得闷热。
到楼下的时候陶九思已经在了,穿公司的文化衫和一条短裤。他身后跟了两个工人,看起来沉默寡言,但可靠。钱佳宁一从车上下去,他就忙不迭地跑过来给她扇风。
钱佳宁心里想,这孩子是真的很需要自己这一单,不知道路焱不给自己算钱,还给不给他算提成。
不算他怕是要哭得水漫上海滩。
陶九思和她寒暄了几句,又从兜里掏出瓶冰镇的矿泉水。钱佳宁接过,实在没忍住:“你们公司这服务态度全上海第一吧……”
陶九思还满脸笑容,看看水又看看她,一句话把她回愣了:“也不都是啊姐。这我们老板买的,你昨天不是中暑么。”
树底下有个人动了动,钱佳宁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身影是路焱。她目光移过去,见他换了件宽松些的衬衣,穿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正低着头给人发消息。
可能是小区绿化好的原因。苍翠树荫下,他气质没昨天在工厂里野。要不是那个看起来短到刺手的发型,说是正经销售也有人信。
感受到钱佳宁的目光,他也把头抬起来了。手从屏幕上移开,把烟头拧进路边垃圾桶,然后抬腿朝她走来。
她呼吸瞬间有些不自然。
陶九思在旁边看着,她也不好问他为什么过来。路焱站到她面前,身上阴影一瞬将她罩住,声音淡淡传到她耳朵里:
“上楼啊,底下晒着有瘾?”
钱佳宁扭头就往单元门的方向走。
新小区密码门禁,她带着四个男人上楼。进电梯的时候路焱站她身后,身上烟味传过来,呛得钱佳宁心神不宁,还好有陶九思唠叨——
她从没想过话痨也能成为一种优秀品质。
“哎姐,”他站她旁边给她看昨天拿小本儿记的功课,“我们简单看了下你这个照片,现在明面上的问题就是几项,你看这个地板和吊顶……然后细节的有这些……”
钱佳宁忽然没忍住,在陶九思的喋喋不休里侧头看了一眼路焱。他比所有人都高,低着头,竟然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目光相撞,先移开的是路焱。
方向变了,鼻尖发香一瞬淡去。路焱面无表情地站到电梯到九层,回过神的时候,钱佳宁已经带着陶九思和两个师父去开家门锁。
他顺着眉尾摸了下右侧眉骨,这才跟了过去。
一进门,眉头就拧了起来。
他做这行,也知道很多公司糊弄,但糊弄成钱佳宁找这家的也实属少见。客厅两块地板的颜色明显和其他的不一致,中间还有一片是不平的。陶九思从上面走了几步,嘎吱嘎吱,噪音也很刺耳。
路焱越看脸色越差,只觉得自己那天退钱要少了。钱佳宁倒是有种被长期折磨后的超然,带着工人去厨房和浴室,把自己能看出来的问题先指出来。
屋子里闷热,工人下午还得久待,陶九思去拉电闸,然后打开已经装好的空调。路焱沉着脸去窗户边抽烟,思考这房子有什么面上看不出的问题。
钱佳宁从他面前过,他拽着她胳膊,一把把她拉回来。
“你干吗?”
路焱夹着烟指墙角:“你暖气管材换了吗?是塑料的?”
他看她表情就知道没换。
钱佳宁被他拽着手腕回忆片刻,说:“我暖气片和管件都换了,那个管材,前任房主也用的塑料管,没事吧……”
“是,你没事,”路焱站起身,带她往墙角走,“回头管材出了沙眼,一漏水你楼底下就找上来了。”
钱佳宁跟着路焱往过走,看他敲了敲地板,起身和自己说:“你这地板我给你全换了,换的时候把你管材也改了。有PPR和PERT,铝塑的也有,你要哪种?”
钱佳宁:“……”
路焱没忍住叹气,冲钱佳宁挥挥手,让她去找陶九思:“你看他新排查出什么。”
烟都没来得及抽,自己就烧到头了。路焱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又绕着客厅帮钱佳宁看了一圈——
想不清楚这帮人动工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还有一处螺丝直接把电线打穿了半边。
路焱有点头疼,钱佳宁不知道为什么又过来了。她走到他身边,看看他又看看那螺丝拧着的架子,竟然直接上手去掰。
空调还开着,电路全通,路焱心里猛然一沉,手揪上她袖子,把钱佳宁往自己身边拽。
她被拽得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倒退两步,直接撞进他怀里。
路焱身体灼热,她身上凉。撞进怀里的一瞬间,他转瞬抬手把她扶稳,她的后背被灼热覆盖。
寂静半晌,他声音才从她耳后传来:“漏电的,不要命了?”
钱佳宁低着头,被他手臂环在怀里。分明没被电,但浑身都是过电的僵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