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开麒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五官麻木,目光呆滞,却直冲冲地看着季南,嘴上的动作一直没停过,作为被盯着的那个,季南有点毛骨悚然。
“……他在说什么?”季南问。
“谁知道呢,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准听里面的声音,这是规定。”大叔晓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话说你们两人可真是情投意合,他都这样了还对你有反应呢,啧啧。”
“不,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季南不想背上他们口中莫须有的关系。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季南看到郑开麒眼中闪过一抹红光。
下一秒,一直没开口讲话的老妇人像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似的,忽然大喊:“他眼睛红了!快去通知警卫队!拿仪器过来!”
不是错觉。
混乱与喧嚷中,季南又被领回那个有窗户的房间。
路上,季南听见仪器启动声音,不久后,一声枪响贯穿走廊。这声枪响到底是从她脑中响起的,还是从现实响起的,季南已经分不清。
窗外的阴云密布,仿佛即将下起骤雨,但季南知道雨滴不会落下来,看着无比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天空,她心中一沉,忽然升起一股无力感。
季南脑中又浮现出郑开麒肩上那个血窟窿。
她面无表情,却有一滴泪从眼眶流出。
太可惜了,季南心说。
带着季南来到这个房间的人看着她进去后便转身离开,屋外人荒马乱,屋内的季南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倒不是因为着急,而是因为身上太脏了,坐哪都感觉是对家具的亵渎。
脑中思绪像一团乱麻,季南想整理其中信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的视线在房间中来回游弋,忽然被窗边的花盆吸引了视线。
那上面开了几朵白色的花。
季南走到花盆旁边,细细端详它几秒,伸出手在土壤中抓起一把土,拢成一个小土堆。
郑开麒肯定是轮不到墓地的,季南盯着这个小土堆想。
那这个就是他的墓了。
没有骨灰,没有遗物,甚至连死前身上穿的衣物都没有,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堆。
季南心中的郑开麒被埋在这里。
反正除了自己之外也没人知道他是谁。
又过了一会,那老妇人又回来,告诉季南郑开麒的死讯。
季南沉默地点点头,捧着那盆花,没说话。
“它很快就会枯萎二楼,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带走。”老妇人大概是看她可怜,便自作主张将花送给了季南。
正好,季南也想带走它,她对花何时枯萎一点兴趣都没有,在季南看来,自己捧着的是一个人的坟墓,她不关心坟墓上会开出什么。
敲门声响起,有人进来,示意老妇人出去。
老妇人冲那边点点头,对季南说:“这里有浴室,女性的衣服在左边的衣柜,你可以先收拾一下。”随即出门。
当老妇人再次进来,季南也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她对季南说:“你先在这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叫你起来,我们得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
老妇人与季南说话时相隔了很远的距离,语气也不如刚刚慈祥,像是在防备着自己,季南看出来了,她不知道就洗一个澡的功夫又出了什么问题,但她选择按耐不动,装作对此毫无察觉的样子,就这老妇人的话问:
“我能知道去哪吗?”
“研究院。”老妇人回答。
黄昏已至,但这里的黄昏不是季南经常经历的那种。
没有落日,没有余晖,有的只是一点点变暗的天色,让她有种身在虚拟世界的错觉,而且制作这个虚拟世界的人显然没太上心,连个日月交替都做的如此敷衍。
老妇人离开时告诉季南:“除了医院、研究所等里面有重要设施的地建筑外,其他地区的供电一直在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这个区间,有什么要用电的事最好在这个时间内完成。”
“还有,别到处乱跑,目前这个地方还是安全的。”
夜里,窗外没有一丝光亮,原来连能让人看清建筑轮廓的月光都是施舍。
有祷告声从开着的窗户中飘进来,季南听不太真切,依稀能听懂‘主’‘上帝’等词汇,大概还是那些东西。
人类在绝望中总要找点寄托,否则便无法在绝望中存活下去。
季南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她低估了人类的适应能力,也低估了白天那张危机对她的损耗。
在不知多少人的祈祷中,季南安然入睡。
第二天的早饭是一个干面包外加一杯清水,季南昨天饿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在现在看到食物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人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即便是难以下咽的干面包,季南也能嚼出麦香的味道。
吃完早饭过后,季南动身前往最近的研究所。
窗外的风景与平时所见的相差不大,却莫名附上一层灰色的影子。季南坐在一辆……貌似是押送犯人用的铁皮货车中,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与后面相隔开,只有一个一人脑袋大的敞口相通。
季南貌似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实际上是在用余光看那个敞口,她发现前面那两个人时不时要回头看看,像是在监视后面。
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季南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低下头用指尖摩挲带出来的花盆。
这花盆塑料做的,不知用了多长时间,边缘毛毛躁躁,有点扎手,季南只摩挲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今天是个好天气。”
这句话不是季南说的,而是与季南同行的孩子,黑发黑眼,大概十来岁的样子,没有人陪同。
看来他们两个都是被监视的对象。
季南闻言又看了看天空——还是阴天,与昨天没什么区别。
“你能看出来吗?”男孩看向了季南。
季南当他无聊才跟自己讲话,便诚实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都是我自己总结的。”
“今天是晴天,光照充足,若是阴天的话,应该比现在要暗几分。”他将手从车窗中伸出去,虚虚握着,像是要抓住另外一个世界的阳光,“如果空气湿一点,那天就是雨天。”
男孩空灵干净的声线如同初雪,稍微一碰就化在手里。
他身上没有补丁。
“那雪天呢?”季南顺着他的话问。
“雪天……大概是要冷一点吧,我不知道下雪的天是什么样子,书上没有,只有雪地。”
书上没有?
不知道雪天是什么样子?
难道他从未亲眼见过落雪?
季南看向男孩炯炯有神的眼睛,心下不解:他也不像是个瞎的。
“姐姐见过?”
男孩见季南的眼神有些异样,便问。
“见过。”
“那姐姐是一代人了!”他眼神中发着光。
现在看,他欢脱自来熟的性格与初雪没什么关系。
但一代人又是什么?
自来到这个世界,无数陌生的名词便卵足了劲往她头上砸,每一个都让季南清晰地认识到这里的不同。
心中的异样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下一秒,季南反应过来,这是个获取情报的好机会。
于是她端起笑容,宛如春风和睦,制造出平易近人的气质,问:
“一代人?”
语气疑惑恰到好处,毫无违和。
“一代人就是从表世界掉进里世界的幸存者。”男孩蹦跳几步,做到季南身边,脸上笑容腾飞,“也是着手开始建设里世界的第一批人。”
“今年是里世界建立35年,在这里生活最多的人是二代和三代,二代是一代人生出来的,三代是二代人生出来的。”
他指着自己说:“我是三代人。”
里世界已经建立三十多年了。
“你知道的真多,从哪里学的?”
“学校啊。”男孩说。
两人交换了姓名,他叫白贺鸣,是被监察所从城邦边缘捡回来的孩子。
不过季南报了个假名——季岚。
监察所就是送季南去研究院的地方,每个从特异点出来的人都要先进监察所测试精神值。
“我给你解释过了,季姐,你能不能听我一个请求。”白贺鸣双手合十,眼睛整的老大,试图用自己无辜可爱的表象征服面前的小姐姐,“能不能给我讲讲下雪是什么样的?”
生来便在这个世界,他只见过阴天。
季南看着他笑了笑,说:“当然。”
于是她给他讲什么是小雪纷飞,什么是鹅毛大雪,她给他讲下雪时天白的吓人,倒映在无边的水中,融成一体,水天一色。
季南给他讲了很多,但路程实在是遥远,她把脑中关于雪的词汇全部掏空也不见目的地。
看出白贺鸣眼中的憧憬,季南适时露出些许困惑,问:“你觉得表世界怎么样?”
“很好啊,至少书上说的很好,有雨有雪有四季,我一直想去那边看看。”一说起这个,白贺鸣眼中亮起了光,“老师告诉我们要努力学习,为社会做贡献,社会进步了,科技水平进步了,我们说不定都能迁到那边去。”
这个世界对于孩子来说就是一团迷雾,而学校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给他们立了盏灯。
季南没接他的话,而是问:“那你从未怨恨过吗?”
“怨恨什么?”他不解。
“怨恨自己生在这里。”而不是表世界。
季南眼神清澈,仿佛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无心之举。
好吧,季南承认自己这个问题掺了私心。
探究人心是季南的一个小小爱好,她想知道这个能在一直是阴天的世界里分辨天气的男孩心中阴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