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瘦子反应过来, 手一松,手中的盒饭也跟着筷子一起落地。
油汪汪的肉块掉了一地。
地室内的其他孩子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还以为刚才的动静是胡雄回来把地砖合上了。
只有凌晓的表情怔愣。
片刻后, 他看着地室的门,满脸的难以置信。
小木他们……跑了吗?
“他奶奶的!”黄瘦子猛地起身,脚用力把屁股下坐的凳子踢到一边。
他大步走向地砖门,准备亲自去把那逃掉的几人抓回来。
黄瘦子没想过那地砖会是邬昼一个人抬起来的。
他才刚过十岁, 哪怕是高等种也不可能在这么小的年纪拥有这么骇人的力量。更何况他还是低等种, 顶多是个天赋异禀的低等种。
他想当然地以为是云昭跟邬昼合力干的, 心里更是无所畏惧。
只是对付两个力气大一点的孩子罢了。
黄瘦子的怒气写在脸上,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处在暴怒的状态。
孩子们都噤了声,一个个待在自己的隔间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唯恐自己发出声音被黄瘦子迁怒。
一时之间,地室里回响着的只有黄瘦子的脚步声。
凌晓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小木,快跑!快跑!
他打从心底里祈祷着小木几人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黄瘦子抬脚上了阶梯。
一级两级……直到他的头即将碰到头顶的地砖门。
他举起手臂用手掌抵住地砖, 吸了一大口气, 手臂猛然发力推举头顶的石砖。
黄瘦子的脸在短短几秒内憋得通红。
用这种姿势推门比他之前从地室外抬起石砖要更加费力。
沉重的大门终于动了。它被黄瘦子推着向上, 很快超出地面十几公分的高度。
他加大力道,脚步又顺着楼梯爬上了一阶,地砖门被开了接近一半。
黄瘦子的头探出去,眼睛的视野范围内, 前方是两米长的地砖, 左侧装饭菜的铁盆还在那里放着,炒蛋的味道钻入鼻腔。
右侧空空荡荡, 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黄瘦子放下心, 再往上一步, 他的胸部也终于到了地面之上。
他准备再向上迈一步时,忽然感到脖子有一点痒。
那是一种温热的痒意。
痒意顺着脖子滑落到胸前、肚子上,最后卡在裤腰上,然后温热的触感晕成一大片。
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洗热水澡的时候热乎乎的水流从身体上流下来。
不过今天的水流稍微有一点黏性。
又热又黏。
黄瘦子愣了一下。
随后一秒钟,他开始感觉到缓慢而强烈的剧痛,来自于喉咙之间。
他逐渐意识到什么,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地砖,始终不敢垂下视线去看自己喉咙。
直到喉咙的疼痛难以忍受,手臂上的力气渐渐消失。
他使不上力气。
就在这时,黄瘦子的五感变得极为敏感。
他听见了身后,就在他的视野死角的后方,有三道孩子的呼吸声极为平稳。
咚!
他终于卸了力气。整个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黄瘦子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在最后一阶的时候,他的脖子在磕到楼梯的时候被迫扭转过去。
他看到从自己的喉咙处延伸出来一把染着血的刀片。
上面的血液因为他滚下来的动作而染上灰尘。
血液黏稠鲜红,十分新鲜。
黄瘦子意识到插在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了:一把匕首。
地砖被外面的人再一次抬起来。
他看见抬起它的人只有邬昼一个。
黄瘦子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难以言喻的震惊情绪占据了他的所有神经。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
明明斗兽演出的时候,他面对那几头野兽的时候经常受伤……如果他有这种力量,怎么可能敌不过那几只野兽?!
是了!
黄瘦子终于反应过来。
他被骗了!他和胡雄都被这几个孩子骗了!
他在斗兽的时候表现出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甚至不惜让自己受伤。
地面上,邬昼两手撑着地砖,垂眸望着黄瘦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从开口处探出一颗脑袋,是小木的。
看见底下躺着的黄瘦子,他先是往后缩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探出来。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邬昼抬得累了,催促他:“你到底要不要下去?”
“……”
小木还是没能克服心里的恐惧。因为楼梯下面,在黄瘦子的身子底下,有一块以他脖子为圆心的大片血液。
匕首插在他脖子上的伤口,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出喷涌。
“我去吧。”
一道脆而甜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独属于孩子的稚嫩。
可语调却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平静。
黄瘦子无法动弹,眼睛注视着上方。
红与白交错的身影从开口处一跃而下。
她是平日里黄瘦子认为最为温顺、不起眼的孩子。
然而她的脸上、衣服上都是被溅到的血液。
手上的血迹最多。
不久前她做了什么,显而易见。
换做同龄的其他孩子,怕是只见到这一幕就会被吓哭。
她顶着这么血腥的一身,表情居然相当镇静。
黄瘦子怎么也想不到,将匕首从背后刺进他脖子后面的,会是半年前他花五百星币带回来的小姑娘。
云昭跳下来后,在他身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再在他身上补一刀。
不过最后,大概是确定黄瘦子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了,她放心地下了楼梯,去往其他孩子身边。
邬昼看见她往里面走,想了想把地砖打开撂下,也紧跟着她下去了。
只有小木留在上面,犹豫了会儿,战战兢兢地伸出腿往下走了几阶。
黄瘦子的眼珠子正瞪着他。
小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黄瘦子即将是个死人了,却还是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可刚才云昭和邬昼下去的时候,黄瘦子分明是畏惧的。
他的爪子不小心踩到了黄瘦子身边的血,小木低头时愣了一下,发现踩上去的感觉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地面上的血暖烘烘的,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一月洗一次的热水澡。
只要想到这是来自于黄瘦子的,他心中的恐惧更是荡然无存。
小木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爪子看了一会儿,眼中怯懦的迷雾仿佛散开了些。
他转身,跟着邬昼、云昭,也进了关押着其他孩子的隔间。
隔间上其实没有锁。但是里面的人看不见楼梯口的情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看到浑身是血的云昭出现在隔间门口,凌晓悲哀地以为他们没能跑出去,被黄瘦子重新抓了回来。
他们几人的下场会非常凄惨。
直到她“吱呀”一声打开了关押他的铁门。
凌晓微怔。
云昭什么也没有解释,径自向前走去开其他的隔间。
凌晓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
他看见十米外,黄瘦子的倒在地上的身体。
血泊以及飞溅的血迹像是某种盛放的花,有一种近乎邪恶的美丽。
他错愕极了。
邬昼从他面前走过,随云昭一起将所有隔间一一打开。
小木在一脸呆滞的凌晓眼前挥了挥手,“凌晓哥哥!”
凌晓回神,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嘴唇动容地不停颤抖。
他猛地回过头,对着整个地室里的孩子们激动地大喊:“所有人都出来!”
“快跑!”
在凌晓强大号召力的引导下,被关在隔间里的孩子们纷纷推开铁门出来。
“出来!快跑!”
随便跑到哪里都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再没有地方会比这里更加糟糕。
受到他的鼓舞,孩子们迈着步子,一个接一个地从通往地面的阶梯爬上去。
他们爬上地面,绕过熟悉的演出台,从令人作呕的观众席中穿过,一路跑出马戏团。
马戏团周围是大片的荒野,几里外有一些村庄聚集,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去往更远、更安全的地方。
孩子们自动分成五六个人一起的小群体,大些的孩子带着几个小点的,朝着四面八方逃离。
地室里,黄瘦子的血晕开了一大片,他们逃跑经过时没法避开。
阶梯上踩下一个一个红色的小脚印,乍看之下有些诡异。
不过在场的所有孩子,没有一个对此感到害怕,包括最胆小的小木在内。
他们用不可想象的代价换来了“勇敢”这一品质。
黄瘦子躺在地上,时不时会被路过他的孩子踩一下头颅。
他的眼球朝着脖子往下看,目光能够触及到猩红的刀尖。
他想起来他们曾经的一个演出节目。
表演节目的是一对双胞胎的低等种兄弟,他们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
于是,他和胡雄让他们表演一个很有“趣味”的节目。
哥哥蒙着眼睛,用匕首去刺放在弟弟头顶上的苹果。他们的演出一度备受观众好评,不过因为从未出现失误,那些贵族们逐渐厌倦了他们的表演。
黄瘦子便把他们分到了后台。
现在,黄瘦子记起来,那两个孩子的演出道具便是插在他喉咙里的这把匕首,被随意放置在后台的道具箱里。
他还想回忆更多的东西,比如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及时发觉那几个小崽子的不对劲,畅快胡雄即将失去他的摇钱树,悲哀自己居然就死在几个七八岁的低等种手里。
但这些他都没来得及思考。
刀子把他的脖子捅了个对穿,颈部连接着的所有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
黄瘦子大张着嘴,思维定格在那对双胞胎兄弟以及后台的那个道具箱上,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