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宿傩杀光了那些平家士兵后, 里梅从身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宿傩大人。”
“我饿了。”两面宿傩淡淡地道。
“明白。”里梅顺从地回话。
里梅的模样还是那样乖巧,眉眼清澈, 跟小时候一样, 可嘴角的笑容不知怎的, 多了几分阴谲的味道,跟他原先的气质相互矛盾又相互融合。
里梅如今已经是真正的烹饪大师了, 尽管他能将任何食材都变得好吃,但由于平安时代的食材有限, 他最长使用的肉就是人肉, 对人肉的烹饪技巧也日益成熟, 堪称完美。
这么多尸体,一次性吃完肯定是不现实的, 好在里梅的术式跟冰有关,是个天然冰箱。他将多出来的尸体藏入地窖,用术式冰冻, 作为储备粮。
等到香织次日溜回来看宿傩的时候,那里已经被处理干净,一点血腥的痕迹也没有了。
宿傩也已经吃饱喝足,收起吃人不吐骨头的獠牙, 在香织面前露出装出来的可怜表情——他实在不适合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别扭, 甚至可以说是扭曲,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不对, 很快就收起表情, 改为声音攻势, 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可怜, “母亲,你怎么才回来?”
香织完全没有注意到宿傩的不对劲,甚至连他扭曲古怪的表情都忽略了过去,不愿意去嫌弃,她愧疚地道:“昨晚遇到点事,平家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他们的人应该没有为难你吧?”
她知道平家府兵奈何不了宿傩,毕竟他现在怎么说都是咒术界的头号邪恶咒术师,不可能被区区普通府兵难倒,但是她还是难免有些担忧。
“他们昨晚来过了,见你不在,就想要伤害我和里梅……”这么说的时候,宿傩已经快忍不住要笑出声了。这样绿茶的台词实在不适合他,连他自己本人也觉得搞笑。
宿傩很清楚自己完全跟可怜、清白这种词没有任何关系,欺骗了香织后,他也没有感到任何愧疚,反而觉得有趣,内心涌起了一种恶作剧似的得意,因此很想要发生大笑。
为了不破坏自己在香织心目中还算无辜的形象,宿傩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里梅嘴角也快压不住了,幸好他是个面瘫,不然宿傩大人可就露馅了。
香织顿时紧张了,将宿傩拉到自己身边,左右查看,“你没受伤吧?”
宿傩还想卖惨,但是他实在装不下去了,他怕自己再这么胡说下去就会忍不住狂笑,于是只好面无表情地说:“还好,他们伤害不了我。”
里梅很懂眼色地打掩护:“在下有好好保护少爷。”
香织不知道连清纯可爱的里梅也已经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所以感到十分心安。
目前宿傩在香织的心目中,是个有些好斗的大男孩,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伤人之举,而里梅在她眼里则是纯白的——虽然里梅曾经冻住过方圆和尚,但那是方圆活该,香织完全相信里梅是个好孩子。
香织告诉宿傩,“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赶紧走吧。”
香织知道,虽然平家的府兵都是普通人,但这不代表平将门找不到能人异士帮忙。她决定带上两个孩子立马离开神社,出去避避风头,等麻仓家和平家都松懈下来再回来。
她刚一踏出神社,就看见了五条霄。他白发白衣,站在阳光之下,几乎能融入光中,宛如虚幻。
“这么着急离开,”五条霄嘴角噙着笑,“不跟我这个朋友道个别吗?”
香织不以为意,“萍水相逢而已,再说了,五条家主不是已经拒绝了我做朋友的请求了么?”
“这么记仇?”五条霄笑容不改,“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
香织认真考虑了起来,虽然她注定不会留在这个时代,但是宿傩、里梅和千鸟姬都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希望自己离开之后,有个厉害的家伙能罩着他们,五条霄作为保护伞无疑是个好选择。
尽管五条家如今还不算强大,看五条霄这种抠抠搜搜的样子,估计还处于赤贫阶段,但她只要一看到他湛蓝的六眼就下意识地想要相信他。
香织再也不想要看到叶王和千鸟的悲剧重演了。
香织盯着五条霄的苍空之瞳,语气无比认真道:“当然,我永远愿意成为五条家主的朋友。”
五条霄微微一愣,眼前少女的眼神过于认真,以至于有一种她在起誓的感觉——矢志不渝,九死无悔的誓约。
就像香织眼中的蓝瞳总是美好的一样,在五条霄的眼里她的紫瞳也是极其美好的,美好到令人眩晕。
五条霄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复微笑,颔首,“既然如此,你以后便是我的朋友了。”
骗到了的香织很高兴,语气也爽朗起来,“五条家主应该不只是来跟我交朋友的吧?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嘛?”
“既是朋友,为什么还叫我‘五条家主’?”
“因为……”香织想说自己还有个姓五条的朋友,不过考虑到这个时代姓五条的可能不多,容易露馅,便改口道,“因为‘家主’这个后缀比较特别啊,如果五条家主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叫霄君。”
一般来说,朋友之间采用“姓氏+君”的格式就可以了,“名字+君”显得过分亲昵,一般是家人才会这般称呼,这里的“家人”指的是母亲和妻子。
所以五条霄再次愣住,而且这次除了愣神之外,心脏处还传来了微微酥麻的感觉。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紫瞳少女会直接跳过喊他“五条君”的阶段,但五条霄并没有拒绝。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心里浮现隐晦的欢喜。
“那么霄君是来?”香织挑眉。
五条霄:“我要离开平安京了,且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我猜测你应该也要离开,就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同行?”
香织欣然同意,“求之不得!”
五条霄与香织相视一笑。
宿傩站在香织的身后,看着这一幕,眉头深深皱起,浑然没有方才的无辜可怜,满脸写着阴沉与恶念。如果宿傩的眼睛也能吃人的话,那么现在的五条霄已经连骨头都不剩了。
五条霄注意到了宿傩的表情,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是一沉。
尽管五条霄是个习惯性将人往好的一面去想的人,见到这般神色的人,也很难将他想象成好人。
五条霄早就听闻“堕天”的恶名了,不过他没有因为后者四处挑衅就将他视为十恶不赦之徒,但如今看来,或许“堕天”之名,名副其实。
香织则仍然没有发现宿傩的阴恶面,因为当她扭头看向宿傩的时候,后者一秒变脸,眼周松弛,不再眉压眼,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瞬间变回阳光少年应有的神情。
香织露齿一笑,“走吧,小挪,还有里梅。”
虽说是出去避风头,但其实一行人并没有走太远,毕竟香织还需要用到自己在京都的消息网,五条霄也需要时不时去稍显繁华些的地方结交当地豪杰。
最终一行人又回到大阪府,去了信太森林,与葛叶、晴明重逢。
晴明高兴坏了,朝着香织飞奔过来,“师父——”然后抱住香织的腰肢。
香织蹂·躏自家老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似地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师父!”受不起啊!!
宿傩看向晴明的眼睛仿佛能杀人,原本对五条霄的仇视瞬间消散,转而仇视起晴明。
晴明还是小孩子,很容易让宿傩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他清楚自己是香织收养的,也知道香织对小孩子格外好,下意识地担心晴明会抢走原本专属于自己的宠爱。
晴明注意到宿傩的眼神,被吓得浑身颤抖。晴明只有在豺狼虎豹身上才有看到过那样的神色,感觉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住自己的咽喉。
香织不明白晴明为什么会发抖,下意识扭头,这会儿宿傩已经收回视线,转而微微仰头,看一侧的树叶了,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起来恬淡而闲适。
‘?’香织不解,‘晴明是怕生人么?’
他们暂住在葛叶和晴明的家里,为了能让多出来的四人都住下,葛叶只能运用妖术扩建房屋,她的尾巴忙上忙下,迅速将木头垒起来。
香织看着葛叶灵活的尾巴,心想着驯化自己尾巴的可能。虽然她的尾巴很有攻击力,但是还做不到这样精确又高效地工作。
一周后,香织出门打听情报,想要锁定下一位极恶之徒,结果才刚踏出森林没几步,就又被追杀了。
“怎么回事啊??”香织满头雾水。
因为追着她的人都是普通人,香织没有出手伤人,只好一路逃窜。
她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躲过了一劫。
之后她一路潜行到人多的地方,混入人群,这才知道,原来关于她的通缉令都已经贴到大阪府了。
且这一次的画像客观了不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可以抹黑,而且画师用的是工笔的手法,栩栩如生,细致入微,虽说还乜有接近照片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有点精修照的既视感,即真实又多了几分如梦似幻的诗意。
围观通缉令的民众不禁道:“好俊俏的郎君。”“真美啊……”“这确定不是女子么?”“真是美人啊,怎么偏偏做了贼。”“他好像不止是个贼,还是杀人犯。”……
这下好了,就算变装,香织也无法彻底瞒过官兵和赏金猎人们的视线了。
香织灰溜溜遁回森林,五条霄听说事情的原委之后道:“我家族有人会易容类的术式,可以完全改变你的容貌,要试试嘛?”
“事后可以变回来么?”
“当然可以,只要她停止咒力的输出即可。”
香织眼睛一亮,不过山高路远,去五条家族地的路上应该会有很多麻烦,因此她的眼睛又迅速暗淡下去。
她虽然打得过那些鬣狗一样的追踪者,但她讨厌无休止的打斗。
五条霄也完全没有主动回去找族人的意思,而是道:“我现在就书信,让她过来。”
“那就提前谢过了。”香织笑靥如花。
五条家来的是个少女,名叫五条芽衣,有着一头纯白的及腰发,眼睛却并不是五条霄那样的蓝色,而是嫩芽般的绿,清新可爱。
五条芽衣问香织想要变成什么样,香织看了看五条霄,说:“像你族兄这样的,只不过轮廓要更稚嫩些,更柔美些,更有少年感些。”其实就是想要变成少年五条悟的模样。
“说的我很老似的。”五条霄无奈地道。
“你本来就是大叔。”香织不客气地道。
五条霄今年二十六,正值青壮,但比香织记忆中的DK五条悟相比,年纪确实大了些。香织不知道,五条悟的年龄已经逐渐赶上来了。
“你这家伙……”五条霄脑门滴汗,“说话可真不招人喜欢。”
五条芽衣对咒力的操控十分精细,虽然达不到六眼的程度,但已是各中佼佼,因此完美地完成了香织的要求。
香织看着铜镜中倒映着的“五条悟”,捧脸震惊,左看右看,忽而眼角就潮湿了,控制不住地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五条霄表情微妙,“这就是传说中的顾影自怜?”
女孩更懂女孩的心思,五条芽衣,“姐姐应该是想起了伤心事,还是跟男人有关。”
“男人?”五条霄联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她心慕一个长得像我的男人?”那干嘛不直接喜欢我?五条霄心道。
不对啊,家族里没有跟我长得那么相似的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五条霄,她喜欢的应该就是我猜对,难道说……她几年前见过我?
比现在的五条霄更稚嫩更柔美的人,不就是曾经的五条霄吗?
五条霄感觉舌头一甜,那淡淡的甜意丝丝渗入心田。
她肯定暗恋我。五条霄心里笃定。
*
千年后。
高专教师组联谊,五条悟、硝子、七海、日下部都在,五条悟的下属伊地知也在。
既然是成年人的聚会,自然少不了酒精,七海、硝子还都是擅长喝酒的人,于是他们就点了一大堆的酒。
五条悟不喜欢这种苦涩的饮品,十分抗拒,但还不知道他酒精耐受性有多差的日下部不肯放过他,“五条前辈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不能我们所有人都喝酒,你喝果汁吧?”
“诶,不可以吗?”五条悟以耍赖的语气道,“自古以来不都有以茶代酒的说法吗,以果汁代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行,是男人就不能再酒桌上不喝酒。”日下部坚定,说完就打了个酒嗝,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平时日下部是不会这般刁难五条悟的,毕竟为难五条悟纯属自找麻烦,但是这家伙喝了不少,这会儿有些不知轻重,再加上本来就有几分强硬的性格,不像伊地知那般怯弱,这会儿不依不饶起来。
饶是五条悟,也经不起“不是男人”这样的话的刺激,他左手挥了挥,语气轻飘飘,“行叭行叭,就和一小杯吧。就一小杯哦。”
然后日下部就给他上了一杯小小的……B52轰炸机。
这种酒是被盛放在跟白酒盅差不多的玻璃器皿里的,因此又叫“子弹头”,极烈之酒,可以直接用打火机点燃。
什么市面都见过,唯独对酒的种类不慎了解的五条悟将B52轰炸机拎起来,用充满好奇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剔透漂亮的橙红色酒液。
尽管六眼对于咒力的观察是到达原子层面的,却无法识别小小酒杯里所盛放的危险。他看够了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以为五条悟会笑着放下酒杯,跟日下部说“骗你的,我才不会喝呢”地硝子:“……”,她阻止不及。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种方法,能杀死五条悟,那就唯有下毒了。无下限防不住身体内部的伤害,理论上来说,五条悟是可以被毒死的。
当然这杯酒里没有毒,但B52轰炸机对于只喝过啤酒、浅尝过清酒的五条悟来说实在太烈了。
三分钟后,五条悟醉倒,靠在桌子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在那来回蹭,口中委屈巴巴地喃喃:“香织,我好想你。你快回来好不好?你不会……永远不回来了吧?不要……不要忘了我啊,呜……”末了竟似呜咽,虽然只有一声,也足够惊悚。
毕竟这可是叫咒灵、诅咒师甚至自己人都闻风丧胆的五条悟!咒术界的天花板,无懈可击的神之子!!
气氛冻结,好长时间都没人说话。
伊地知最先反应过来,开始狂喝酒以压惊:‘完了,看到上司狼狈一幕的我,明天就会被炒鱿鱼的吧?不不,五条悟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我会被穿小鞋到死的吧呜呜呜呜……
‘他明天醒来就不记得了吧,是吧是吧?毕竟都喝成这个鬼样子了……话说为什么无敌的五条悟会是个一杯倒啊,这不合理!
‘如果他醒来还记得,说不定我们全员都会被灭口!!’
七海举起酒杯,“想不到五条……”这么痴情。
日下部拍着五条悟的肩膀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有像凡人的一面嘛!还以为你真的像神明一样,毫无破绽呢啊哈哈哈!!原来也会为女孩子发愁啊!”
只有硝子没有说话,默默喝酒。
别的人可能不了解,但跟五条悟一起度过青春的硝子最清楚——这个总是嬉皮笑脸没正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男人其实是将心思藏得最深,将负面情绪压制得最彻底,从而最做不到忘情的一个人。
也许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些压抑的情感,以为自己已经从中走出来了,实则没有。五条悟的骗术过于精湛,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信了,直到酒精让这个无敌的骗子说了真话。
这么多年了,五条悟依旧舍不得对叛变的挚友痛下杀手,自然也依旧忘不了樱井香织,毕竟,那可是他的……初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