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破败无比的神社里站着一位身姿笔挺的少年,穿着浅色的女士和服, 正略微抬头仰望着神像。
那少年看外貌已经有十七八岁大, 眉目英挺,本应该是人人喜爱的俊俏郎君,然而他双目眼角下方各有一道浅浅的裂痕, 隐约可见那裂痕下有类似眼珠的东西在活动。
除此之外, 他的面上还有鬼魅的黑色咒纹,这为他笼上了一层神秘邪气的色彩。
这是年方十四的两面宿傩, 他所在的就是当年香火鼎盛的紫狐神社。
如今这里除了还算干净之外, 已经只能用破庙来形容了。屋顶的瓦片少了些许, 角落里有蜘蛛在努力的织网,如果不是李梅时不时来打扫一下的话,这里早就变成蛇虫鬼魅的巢穴。
寺庙香火是否鼎盛于当时的人们生活水平有极大的关系, 当人们都已经食不果腹的时候,自然没有多余的贡品钱财来供奉鬼神。
再加上再愚昧迷信的人,亲眼目睹这人间惨状,也会意识到神明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遗弃了人类。
短短的十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大旱,饥荒, 瘟疫,暴动, 尸横遍野,尸骨成山。
哪怕是平安京, 也只是勉强维持着它的风光, 底下也是血海尸山。贵族之间的政治斗争日益激烈, 他们只顾着谋权利益,根本无视民众的死活,民众走投无路,易子而食,自相残杀。
在这个时代,人和鬼是一样的,有人被逼成了鬼,有鬼又吃了人,人和鬼杂居一处,不分彼此,也难辨彼此。
也正是见证了这些,深切地意识到人性的丑恶,六年前麻仓叶王突然决定要建造一个只有通灵人的世界。
这个理想还只处于谋划阶段,叶王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就因为消息的走漏而被他的同宗同族的亲人所知所阻。阻挠的方式也十分的简单粗暴,就是把叶王直接杀了。
他的那些族人完全不理解他,也不打算过问他这么做的理由,直接将他视为魔头。
麻仓家的人举族出动,联合外人,用上肮脏卑鄙的计策,将麻仓叶王给陷杀了。
叶王死的时候身边插满了利箭,是真正意义上的万箭穿心,一个人孤独地倒在角落里。
他活着的时候是如此的风光,死的时候却是那般的狼狈,让知道这件事的宿傩替他感到非常的不值。
那些麻仓家的人也真是厚脸皮,说是为民除害,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只是为了风刮麻仓叶王的家产和地位。
麻仓叶王死后,阴阳头这个职位空虚,麻仓叶王的族兄就立马顶了上去。
叶王的家也迅速被搬空,连宅子也被族人收走,原本住在那里的两面宿傩和里梅就被赶了出去。
他们对才八岁的宿傩说:“再不滚,就将你二人与妖怪视为同仁,一并铲除。”
无家可归的宿傩和里梅开启了漫长的流浪生涯。
他们最先去找过大江山的鬼吞童子,鬼吞恋慕香织自然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可惜,在那样的灾年,连勤恳熟练的农民都种不出粮食,又何况他们这些本就不是生产的妖鬼?
粮食长不出来,野生的草木自然也长不好,而那些吃野草而生的动物大规模死亡。所以别说肉,连一片野菜都难寻。
最后只剩下吃尸体,吃人这一条路口走。
正常人还有一些心理障碍,大江山的妖鬼就没有了。
所以酒吞提供给宿傩里梅他们的食物,其实也是动物或者人类的尸体。
这段经历让宿傩养成了极其不良好的饮食习惯,但其实落下这个“病根”的远不止他一个人。尝过人类血肉的鲜甜,就再也无法忍耐普通动物肉的乏味。很多经历过大灾年的人类,也会在灾难过后无法自拔地成为食尸之鬼。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能够恢复正常的,还有极少数的幸运儿没有碰过那不可食人的禁忌,而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性。
在习惯了食用尸体之后,宿傩和里梅拥有了在灾年生存下去的办法,就辞别了酒吞童子。
毕竟在大江山鬼王殿也得不到更好的照料,那天大地大何处不同呢,他还有很重要的计划要实行呢。
灾难最终是过去了,两面宿傩艰难的活了下来,以修长结实的身姿站在十年后相知的神社里。
樱井香织本来就不是神明,自然不会听见祈祷,拯救万民。那宛如神迹般的残影,也在时间流逝中一点点变得稀薄,最终消失殆尽,无影无踪,仿佛一场幻梦。
这神社的香火自然一天比一天差,也只有两面宿傩还会过来,睹物思人。
紫狐大仙的神像还在,基本是复刻了当年的残影。鼻梁眉眼,无一不是属于她的。
只要看着这个神像,宿傩就觉得香织还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往日的温馨相处就不只是他的幻觉。
前两年有一个愤怒的流浪汉,发疯地想要砸毁这个神像时,两面宿傩差一点就出手杀了他。
之所以忍住没有杀死那个流浪汉,也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不想在“她”的眼前杀人。
如今,樱井香织已经成了两面宿傩在这糟糕的世间唯一的念想。
“如果你不回来的话,”少年宿傩抬头凝视着神像,露出了堪称残忍的微笑,“我就把你挚爱的人间彻·彻·底·底地毁掉哦。”
十年之期已至,也不知故人是否会如约而来。
小少年花了十年的时间将堕天的恶名宣传出去。
虽然这世间有那么多的恶事,但是宿傩始终担心,这仍旧不能够引来她的垂怜。
不知道是不是仰望着微微垂目,神情似慈悲似冷漠的神像久了,有的时候两面宿傩真的觉得樱井香织就是神明。
神明只在最糟糕的时代出没,杀死最恶的魔王,然后翩然而去,不留人间。
有时候两面宿傩会忍不住想:“是这个时代还不够糟糕吗?为什么你还不出现?”
然后他又会自问自答:“是因为神明的时间跟人类的时间不一致吧?神明的一弹指,人间的十年,她又怎么能顾及每一个十年呢?”
每当两面宿傩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的时候,里梅都会站得很远,不去打扰他,同时也是怕被他的怒火波及——有的时候宿傩说着说着就会勃然大怒,将周围的东西扫落一地、毁坏一空。
曾经的时光越是温暖美好,就越是衬着后面的时光冰冷黑暗,叫人难以忍受。
两面宿傩越长大,情绪越不稳定,整个人喜怒无常,暴虐恣睢。
有时候里梅都弄不清楚,他是本就是天生魔王的性子,还是被这个乱世所逼。
总之眼下的情况就是堕天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就看时空会不会判定它是需要肃清的魔王了。
实际上这时候的宿傩还没有穷凶极恶,没有杀人如麻,就喜欢找有能耐的阴阳师对打。那些输掉的阴阳师觉得很没面子,自然拼命的抹黑他。宿傩打败的阴阳师越多,他的恶名就越是远扬,久而久之,他自然就成了众矢之地。
顺便一提这个时候已经有咒术师这个说法了,他们从阴阳师的那个群体中分裂了出来,主要负责解决咒灵类的怪物,而传统阴阳师则继续对付妖鬼。
因为宿傩的力量是属于咒术师体系的,所以他主要挑战的是阴阳师下属分类,咒术师。
他现在是咒术界头号通缉犯,人称天才诅咒师。
那些被打的落花流水的咒术师们还不知道两面宿傩其实不过是一个14岁的少年,如果知道了的话,他们肯定就更气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宿傩长得老成、窜的快,另一方面则是宿傩跟茨木童子学会了变身之法,能够让自己看起来比跟自己实际年龄不符,所以他十一二岁大的时候就已经出去痛殴咒术师了,不然他可能会留下四眼魔童之类的奇怪称号。
宿傩仰望神像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他脖子都僵硬了,眉头越皱越紧,最终意味不明的叹道:“今天还是没有来吗?”
一开始宿傩是掐着日子去算香织回来的时间的,后面因为各种各样的灾难,他数着数着就数乱了,还好里梅帮他记着。
里梅也只记得香织眼下这个时节离开的,应该近期就会重新出现,但具体是几月几号他也记不住了,毕竟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了啊。
宿傩觉得今天应该是不可能与香织重逢了,又很懊恼于自己痴痴的苦等,于是愤然地拂袖离去。
‘为了宇治里香织这个女人等候这么多年,真是不值得!’两面宿傩在心里恨恨地想。
因为宿傩离去的太早,以至于跟跨越时空归来的香织失之交臂了。
暮色四合时,流浪的神灵,夜斗路过紫狐神社。
夜斗是一位极其年轻的神,他现在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少年模样,面庞清秀圆润,正处于神灵的童年期。
虽然他已经踏过了不少岁月,但是相较于漫长的神生来说,那不过是沧海一粟,只是他神生的开端。
可即便是童年的夜斗神,手上也已经染满了鲜血。他在自己的第一把神器『绯』的鼓励下到处杀戮,并把自己杀死的凡人的耳朵割下来当做战利品。
以前他不觉得这些有什么,自从有了第二把神器『樱』之后,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樱的思想跟绯的完全不同,跟父亲的也不同。
父亲告诉他“神明可以为所欲为”,绯告诉他“想切就自由地去切断吧,把人类都……杀死”,樱却告诉他“神的正道就是对人的爱与慈悲”。
年幼的夜斗神不应该听谁的,于是越来越迷茫,原本愉快的旅途也变成了宛若丧家之犬般的漂泊。
夜斗抬眼看了看虽然破败,但是非常宽敞的紫狐神社,感觉十分羡慕。
所谓的神社,既是人类供奉香火与神灵的地方,也是神灵可以安歇的家。
没有神社,神灵就没有家,就是无名的流浪神,无法位列高天原。
夜斗就是这样的神,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他流浪久了,又累又饿,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归处时,就特别的羡慕。原本无欲无求的的内心也滋生出了愿望,那就是想要拥有一座自己的神社。
可他是祸津神,执掌灾祸,给这世间带来的只有死亡和灾难。
他的信徒只会要求他去杀死某些人,这些人怀着恨意去祈祷(或者说诅咒?)自然大多非良善之辈,只有少数是有仇报仇,但即便如此也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样的人自然不太懂得感恩,也就不会记得应该要为他的神灵建造神社。
而且又有谁会因为自己下的恶咒成真,而去为这恶咒建立恢宏庙宇呢?
一路杀过来的少年夜斗也很清楚,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神社。
真正的神明没有神社,身为人类的香织却因世人的误会而拥有了宽阔庙宇——虽然如今已经落寞了,却依旧能看到昔日的辉煌。
夜斗看得出来这神社毫无灵气可言,过去将来都不会有神灵出现,也就不会有神灵出来阻止他借宿了,他想了想,拖着疲倦的身体进入其中。
自从开始自我怀疑之后,这漫长的旅途就让夜斗神非常倦怠,他又不知该去哪里,只能够不停的流浪,像是被天神流放了一般。
夜斗神进去了之后瞥了一眼神像。
那白玉雕刻的神像有着清丽精致、雌雄莫辨的面庞,很有菩萨般男生女相的韵味。那垂眸的神情似慈悲似无情,充满神性,只可惜……对真正的神来说,十分陌生。
确认过眼神,是我不认识的神。
虽然夜斗不能说见过八百万神灵中的每一位,但基本是混个眼熟了的,他很确信那神像雕刻的绝不是神灵中的任何一位。
‘到底是哪个招摇撞骗的人类那么厉害,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还为他建造了这样大的庙宇。’夜斗神心说。
尽管小夜斗极力维持身为神灵的威严,但心头舌尖都酸味泛滥,止都止不住,这让他严肃的脸蛋变成了气鼓鼓的包子脸,‘羡慕,本神明真的好羡慕!’
夜斗神瞪着那神像,像是能瞪出一朵花来。
花是没有瞪出来,确定出了一个“仙”。
在白玉神像前,也就是神坛前边一点的位置,在那片虚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白色狩衣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出现的十分突兀,就像仿佛真的是天神下凡一般。但她很快就失去了威仪,因为她踩空了,只能往下跌。
这可真像是仙女跌落人间的画面,如梦似幻——如果不是脸着地的话。
“好疼啊。”香织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
‘我穿越前明明就是在平地上,为什么重新出现时却在空中?’她在心里叨叨。
香织不知道的是,当年她残影驻留的那个地方被挖穿了,被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大片下凹的场地,作为神社的地基,为的就是让她的神像能够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年幼夜斗神惊呆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真是某位他素未谋面的神,等他看清楚对方那龇牙咧嘴的狼狈姿态后,才反应过来,“凡人?”
这时候的夜斗是对凡人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当然也没有负面的情绪,单纯是觉得凡人太过于弱小,宛若蝼蚁一般,他想杀就能杀掉一大片。
他很惊讶这个凡人凭空出现,就好像为空间术法一般,但除此之外,他也并没有对香织产生尊敬之心。
夜斗只想知道,
“喂,凡人,”夜斗气呼呼地问道,“你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骗那些民众为你铸造这么大这么大的神社的?”他比划。
“为我铸造……神社?”香织一脸懵逼左顾右盼,终于注意到了那玉雕神像的脸,“那,是我?”
香织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千鸟姬在我离开的十年里写了更离谱更玄幻的小说?”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性。
“小说是什么?”夜斗神很不解,也很在意。
“小说就是物语。”
“写物语就能拥有自己的神社?”夜斗神若有所思,默默的在心里记小笔记,却又觉得茫然,心想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香织无法回答眼前黑发小孩的问题,最关心的也不是神社的由来,而是这个时代大魔王是谁?!
她满打满算以为会直接回到现代,结果一回来还是平安时代。
眼前的黑发小孩穿着简单,身上也没有什么行囊,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这个破败的神社里,一看就是流浪儿,也不知道如今这个世道成什么样了,估计是不咋滴。
据说流浪儿大多知道很多情报,很多古代情报贩子会把流浪儿当做线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急着想知道时下世界的情况,就问她心中的流浪儿:“我叫宇治里香治,你能告诉我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吗?”
夜斗一眼看穿香织的谎言,“你明明是个女孩,为什么要取一个男孩的名字?你家重男轻女吗?”
“…!小兄弟,好眼力。”
夜斗将自己一路走来看到的简单复述给香织,神明的一路走来,其实就是十几二十年。
夜斗所走过的刚好是这几年的大灾,饥荒瘟疫战乱他都经历了一个遍,他自己也是灾难的一部分,造成了无数凡人的死亡,令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面对香织请艳而温润的紫色眼眸,幼年夜斗不知为何莫名地自惭形秽,他低下头去细细诉说,却略去了自己杀人割耳的部分。
里梅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小流浪儿有所隐瞒,她沉浸在对方三言两语描绘的人间地狱里,反应过来时已泪流满面。
夜斗呆呆的看着落泪的陌生少女,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哭?”
这一刻的樱井香织,跟她身后的白玉神相重合了,浑身散发着悲天悯人的光芒。
她确实是因为世人的灾难而感到痛心,毕竟那可是人类因为各种原因大批大批死亡的灾难,但真正让她痛到落泪的点却是,她想到了自家小宿傩竟然在这样的连年灾难里挣扎生存,而这些最糟糕的时候,她竟然都不在他的身边。这种愧疚卷席了她,像是刀刮一样刮着她的心脏。
当然香织并不担心宿傩没法在这个灾年中活下来,毕竟还有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呢。
了解了时下社会近况之后,香织又问:“那当下有没有谁恶劣到足以被称为‘魔王’呢?”
夜斗第1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祸津神。
夜斗不想当着少女的面承认这一点,总感觉羞于承认,也担心对方是什么正义之师,要立马与自己开打,他现在好累啊,只想窝在这里睡一觉……
于是夜斗报出了一个仅次于自己的灾名:“有啊,‘堕天’。”
那个自称堕天的少年,夜斗曾远远地看过一眼,明明是人类却比他还像祸津神。英俊立体的面庞写满了嚣狂,浑身散发着可怕杀气,仿佛他所在之处,即是炼狱。
堕天到处挑衅人类高手,惹来无数人的围攻,却还能够大笑着来,大笑着去。
做事全凭心意,肆无忌惮,谁都可能被他视为敌人,谁都有可能被他杀死,从不站阵营,也不接受他人的攀附。除了他随身携带的厨子之外,任何人在他面前都称不上绝对安全。
没有人比堕天更符合“魔王”一词。
绯曾鼓励夜斗去杀了堕天,可见堕天如此凶残,年幼的祸津神也不禁退怯。
如果堕天跟夜斗同为神族,那么夜斗未必能打得过堕天。
原因无他,因为堕天杀人的时候,心中全无迷茫,下手又快又狠,干净利落,往往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把对手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了;而幼年夜斗却会在拔刀时犹豫和思考:‘这样杀下去,有意义么?’这些天夜斗甚至不愿意去拔更为锋利的绯器,因为绯总是叫他去杀人。
香织听说堕天之后,第一反应是:这谁呀,名字这么中二?堕天,我还路西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