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佛堂前的那几个佣人早已作鸟兽散, 那片打扫得干净整洁的空地即将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厉鬼所占据。
这些厉鬼全都是女人的形态,正在朝佛堂聚拢。可以预测的是,下一步她们就会涌向有人的地方,试图将他们一个个撕成碎片。
时踪的瞳孔微微一缩, 不免觉得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奇怪。
刚才那些女鬼的目标很统一, 就是要对付贺家的人。
她们应该都怀过贺家男人的孩子,且被贺家害过。
在丧失大部分理智、寻找自己的“孩子”以及贺家人的途中, 厉鬼形态的他们遇到普通人, 也会攻击。
比如沈初夏不久前就遭遇了白艳艳的袭击。
但她们的目标首先是贺家人, 她们与贺家有仇怨。
可现在新来的这些厉鬼已经黑压压汇成一片了。
贺云生连同他三个儿子, 一共也就四个男人。
这四个男人能与这么多女鬼生下孩子吗?不该会是这样。
此外, 从她们走来的方向看, 她们是从贺家之外来的, 并非与白艳艳一样死在贺家。
所以与白艳艳一行不同,她们对贺家人恐怕没有仇怨。
但就如白艳艳会伤害沈初夏这种路人一样,她们仍会对时踪等人下手。
问题的关键在于, 她们为什么会被引过来?
难道也是这个带血发臭的襁褓?
这个时候, 白艳艳等鬼魂忍受着业火灼烧的痛苦, 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时踪面前。她们忍不住伸手朝他怀里的襁褓伸了过去,她们目光有些发痴发直, 脸上几乎都布满了泪水。
反观那黑压压一片正在朝此处来的女鬼们, 她们并没有多看时踪手里的襁褓,而是在左右观望,似乎就在寻觅着什么。
到这一步,时踪已经能做出肯定的推测——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都是人为设计的, 他的目的就是杀掉贺真。
这个人很可能来自第五团, 先前那场车祸也是他设计的。
考虑到车祸有可能杀不死贺真,所以那个人准备了今晚这场戏。
夜半,他一直在贺真的住处附近观察,找自己动手的时机。
贺真机灵,时踪和祝霜桥又跟着他,他直接把那古怪的襁褓递给贺真,恐怕会被他发现端倪,起不了它应有的作用。
于是在看到沈初夏跟着贺真等人出门、要往佛堂方向去的时候,他抓住了这个机会,让张妈那带血发臭的襁褓递给了沈初夏。
之前白艳艳提到,从前她被关在一个一片漆黑的地方,根本出不去。
直到今晚,她听见儿子的啼哭,不管不顾尝试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脱离了那片黑暗。
贺云生夫妇害了很多姑娘,还残杀了很多孩子,这里冤魂遍地,但这么多年居然从未闹过什么灵异事件。
结合白艳艳的话来看,很可能这些冤魂都被镇压在了某处。
而想杀贺真的这个人,显然有解开镇压、释放这些冤魂的能力。
若贺真没有强行用符咒封印自己的气息与力量,那些怨鬼也许会跟之前的梅子一样,不敢靠近他。
可贺真为了引蛇出洞,封印了自己的气息。
在此基础上,那个想杀贺真的人释放了那些冤魂,并借沈初夏与那襁褓,也就成功将近十个被贺家人害死的女人所化的厉鬼,全都引到了这里,试图让她们杀死贺真。
这个藏在暗处的人不知道贺真的身份,断然想不到这些厉鬼根本对付不了他。
但他不甘心就此收手,于是就又想办法引来了其余厉鬼。
那个带血发臭的襁褓只对贺家的厉鬼有吸引力。
那么其他厉鬼呢?
她们到底是怎么被引来的?
既然她们也都是女人,会不会她们也全都失去过孩子?
或者说她们会否跟白艳艳一样,也曾生下过“怪物”?
时踪把襁褓直接递给了白艳艳,然后他侧过身,借着手电筒往身边的树林深处照去,并朝里面走了几步。
手机的手电筒起不了太大作用,林子里太暗,他暂时没有看见什么线索,不过他闻到了与那襁褓有些许类似的、混杂着血液与腐掉的奶制品的臭味。
看来这林子里果然被人放了东西。
那个想杀贺真的人,刚才恐怕一直在这树林里观察,见白艳艳她们没能杀了贺真,于是他又放置了新的能引那些厉鬼过来的东西。
如果那些厉鬼都是生前失去过孩子、或者生过怪物的女人,被那人新放在林子里的引她们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该不会都是类似于那襁褓一样的、跟婴儿有关的物品?
“时踪,小心!”
这是贺真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时踪手心一阵灼热。
骑士徽章带给他的第六感让他迅速侧身一避,一只利爪便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几滴红色的血珠飞溅而出,厉鬼抬爪再袭向时踪面门。
在那尖锐的指甲即将刺破皮肤之前,带血的枝条自上而下劈来,狠狠抽了厉鬼的手腕一鞭。
鞭痕印上腐尸般的手腕,上面骤然腾起幽蓝色的火焰。
厉鬼一声哀嚎,跪在了地上。
树林方向也有许多厉鬼前来,竟要比佛堂那头的来得还快!
贺真将时踪护在身后,不断往树枝上注入新鲜的血液,与此同时不断鞭笞着每一个试图靠近这里的鬼魂。
然而这鬼魂几乎多到没有止境,贺真的脸色也逐渐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祝霜桥帮了一会儿忙,在躲避一只鬼杀招的时候,一跃而起抓住一根树干,然后双臂用力将身体提了上去。
这会儿的他早已脱掉了高跟鞋,开始顺着这棵树不断往上爬,及至高处,他额头、背脊全都出了汗水。
向远方瞭望了一下,他用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开口道:“不妙。太多了……这鬼太多了……
“我感觉全城的厉鬼都过来了,还都是女人!
“她们从前从未出现过,这、这什么情况?!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这些鬼没有止境,贺真的血却有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看来得找到问题的源头了。
时踪微微蹙眉思考着——
这么多冤魂,绝对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
那么可不可以这样推测,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每年都有一些女人因为某种原因生下怪物、并失去了孩子。
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并且心中有怨,不肯离开人间,可她们跟白艳艳一样被镇压住了,于是并没能对其他人造成伤害。
经年累月的仇怨,渐渐把她们全都变成了厉鬼。
被关押了这么许久,她们身上的戾气大到恨不得屠杀所有人,于是在被某种东西吸引过来后,她们迫不及待地对时踪他们动起了手。
这些冤魂,每年的形成量并不多,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加起来的数量就多了,以至于现在一窝蜂涌来,就形成了势不可挡、牢不可破的架势。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
什么人有这样强大的能力,居然能把这么多冤魂镇压?
换言之,如果他有本事镇压这么多冤魂,想必精通此道,那么他早就可以对贺真动手,无需等到现在。
然而这个人并没有这么做。
这代表,这股镇压冤魂的强大力量,并非来自这个人本身。
到这一步,情况进一步明朗起来——
某种力量镇压着这些厉鬼,并未让它们祸乱人间。
现在这个想杀贺真的、疑似来自第五团的人,应该只是在近期发现了这股力量的存在,或者说发现了被这股力量镇压的厉鬼们的存在。
并且他在近期找到了解除这种力量的办法,这才让厉鬼们全都被放了出来,继而根据他放下的与婴儿有关的物品,被吸引到了这里。
然而什么样的力量,能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间起作用?
它又为何能强大到能镇压这么多厉鬼?
时踪躲避着厉鬼袭击的同时,看向了佛堂的方向。
他想到了送子观音。
难道是观音的力量?
平时供奉着送子观音的人是谁?
多为思想陈旧、或者被公婆丈夫逼迫着想要生孩子的女人。
这恐怕也是这不计其数的厉鬼的共同点——
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代,但她们供奉着同样的神明。那是她们以为能为自己带来幸福的神明。
常年累月的供奉,让送子观音变得无比强大,以至于它能镇压这些厉鬼。
可厉鬼是怎么来的?
是她们生了怪物。
真心实意供奉观音、乞求孩子的女人,为什么会因此生下怪物?
这送子观音恐怕不对劲。
然而这力量恐怕不是他们三人所能对付的。
何况成百上千的厉鬼已围了过来,他们根本也无法突围。
贺真已经消除了压制他气息的符咒。
可不比寻常鬼魂,厉鬼已失去绝大部分理智,更何况他们有“人”海战术,前面的跪下了,后面还会有鬼源源不断地涌来!
它们前仆后继、所向披靡,贺真的血就算耗光,也对付不了这经年累月形成的不计其数的厉鬼!
此时此刻,贺真、时踪、祝霜桥三人分别拿着一根染了血的树枝,彼此肩靠着肩形成了一个三角,各自不断鞭笞着涌过来的厉鬼。
这个时候贺真的脸几乎已没有一丝血色。
又一鞭子抽翻一只厉鬼,贺真略喘一口气,沉声问身边的时踪:“有没有受伤?”
“没事。”时踪摇头,再看了一眼那佛堂,“你们掩护我,我想办法进去看看。”
贺真立刻皱眉。“你也怀疑那观音有问题?但那种力量恐怕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这不是副本。不是每一个难题,都能在‘副本地图’里找到答案。”
“那你想——”
时踪话说到一半就被迫中止。
那是一只厉鬼竟从地上匍匐着窜了过来,一下子握住他的脚腕将他用力一拖。
时踪后背狠狠砸在地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看来是伤得不轻。
他那残缺的灵魂使得这具肉身极度脆弱,于是张口竟就喷出了一口血。
伴随着尖锐的嘶吼与狞笑,光线黯淡的树林深处,无数厉鬼便先朝率先露了弱势的时踪奔去,决定先向他下手。
“嗖”得一声利响,那是贺真迅速出手,用枝条将几只厉鬼快速抽翻的声音。
然而经历了这么久的车轮战,再愚钝、再失去理智,厉鬼们也知道自己不能再三三两两地依次进攻,于是他们齐齐朝倒在地上的时踪奔了去。
形势已极度危险,倒在地上后背与头皆是剧痛的时踪眯起眼睛,眼前影影幢幢一片,恍然之间只见似有无数利爪朝他袭来!
下一瞬,是贺真扑了过来将他压在身下,竟活生生以血肉之躯承受了这无数利爪!
无数尖利的指甲顿时刺破贺真的血肉。
鲜血喷涌而出的刹那,幽蓝色的业火也在同一时刻将无数只鬼手点燃。
厉鬼们发出巨大的哀嚎,纷纷退散开数米远。
“人”海战术的厉鬼攻势霎时减弱,不过时踪他们能够暂时休息的时间依然非常有限,下一波袭击很快就会到来。
雪上加霜的是,这个时候贺真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晨曦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照在贺真的脸上,时踪朝他瞧去,只觉得他的脸色已惨白如纸。
“你怎么样?”
时踪问话的同时,扶起贺真,再往他身后看去,只见他后背的衣服几乎全破了,一片血窟窿出现在他背上,几乎触目惊心。
然而时踪连为他包扎的时间都没有。
只因他看见贺真身后不远处,又一波厉鬼已集结完毕,迅速朝这处压了过来,现在已近在咫尺。
贺真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抬起那双沾满了自身鲜血的手,贺真用指尖轻轻碰到了时踪的额头、眉眼、还有脸颊,最后是他的脖颈、臂膀、胸口、腹部……
他将自己的血涂向时踪的身体,试图借此护他平安。
“贺真,停下。”
时踪沉声道,严肃的眼神里多了些让人看不清楚的情绪。
失血过多的贺真却只是看着他一笑,轻声问出一句:“你会担心我吗?”
“你——”
“别担心,我还有办法。”
数十只厉鬼扑向时踪一行。
她们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在半空中快速飘行,以至于几乎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架势,将这树林深处照得一丝天光也看不见。
嘶吼、腐臭、血水、死亡的阴影将这一方天地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贺真摸出一枚洁白无瑕的玉,快速用血在上面画下一道符。
金光乍起的时刻,贺真沉声说出一句:“漱玉,召青龙,奉‘鬼煞’,阎王鞭!”
鬼煞。那是宋帝王余钦那枚青铜面具的名字。
手里的漱玉帮他联通了另一个空间。
半空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半透明的、让时踪熟悉而又觉陌生的人。
——那是宋帝王的属下,青龙。
被漱玉的金光照亮范围的时间被放缓,数十个厉鬼的进攻速度变得无比缓慢。
青龙的动作倒不受影响。他单膝跪地,立刻低下了头,像是不敢直视贺真的脸。
双手奉上一枚厚重的、可怖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蕴藏着阎王之力的青铜面具,与一根通体玄色、带着些古朴纹路的长鞭,青龙郑重道:“拜见三殿!”
贺真的双眼冰冷得见不到一丝情绪。他漠然抬手,将阎王鞭与鬼煞一一接过来,青龙便自漱玉中消失了。
漱玉的金光暗下去。
这个空间的时间恢复了正常流速。
厉鬼嘶吼着扑向浑身浴血的贺真。
就在这一刻,他一手戴上鬼煞面具,一手握住阎王鞭重重一挥,近在咫尺的数十只厉鬼便在弹指间全数化作了飞灰。
万千嘶吼声全部消失。
那是处在树林内的、哪怕只是略微靠近贺真而根本没有被鞭子触及到的厉鬼们,已自行化作了飞灰。
稍远一些的厉鬼侥幸未死,然而她们全都齐齐趴在了地上,再不敢有一丝动作。
阎王鞭被贺真收起来,他戴着面具,冰冷而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鬼,她们身上便自行泛起幽蓝色的火焰。
这火烧得她们痛不欲生。
但也烧得她们渐渐捡回了理智。
她们的表情先是变得有些疑惑,而又大概想起了悲伤的前尘往事,相继流出了泪水。
可她们不敢哭出声。
感到了某种霸道强大而又可怕的力量,她们连头都不敢抬。
贺真静静站在树林里,抬手凌空画下一个符,符纹自行放大后于虚空之中打向众鬼,她们便全数消散于无形。
“好了。青龙会安排人善后。”
天亮了。
阳光穿透云雾,被树叶缝隙剪成一道道光束落下。
树林深处,斑驳光影里,时踪背靠着一棵树站立,在贺真转身望过来的时候,抬眸朝他看了去。
隔着一张厚重的面具,时踪就这么对上贺真那双深不见底的目光。
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只觉这一刻他们似初遇,也似迎来了真正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