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三丘朝时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 声音虚得跟蚊子叫似的。
那是因为巫云西真的在不伤害他性命的情况下,往他心口处扎了一刀,再取了血分给其他人, 帮助他们得以暂时躲进陵墓,而不被玄冥兵的残余力量伤害。
听到他的声音,时踪逗他:“你说什么?”
“我说——”
左三丘正要开口再问一遍,但身体虚得随时要晕倒,祝霜桥及时过来扶住他,再看向时踪,“行了,别老欺负他。”
左三丘倒是摆摆手。“时老板是喜欢跟我们开玩笑。没事儿。要不是他, 我们恐怕全完了。”
“还是我们三三懂事。”
时踪说到这里,想到什么, 转过身看向了一处。
夕阳西下。
祥云殿前的大理石地面染上了沉沉的暮色。
贺真站在血色天光中,遥遥与时踪四目相对。
靠着两枚贝壳,两人配合无间, 一起打赢了这场仗。
然而待所有事情结束后, 他们隔着人群偶尔对上彼此的目光,却始终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每每时踪望向贺真,就会发现他用很深很沉的目光看着自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下, 时踪朝他招招手。“你来回答三三的问题。”
贺真又看了时踪几眼, 还是走过来了。
听时踪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贺真想了想, 看向左三丘:“巫云西现在还在南山陵墓那里……试图复活其余族人?”
左三丘点头:“帮助族人获得自由, 那是苍海的梦想, 他说他愿意帮苍海完成。只是……”
叹了一口气, 左三丘道:“只是灵魂召集术非常消耗灵力。
“想把那么多人带过来,他……为了最大程度激发自己的灵力,他会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
贺真看向他道:“或许这就是原因之一。季蓉蓉看到钟离振海的尸体,包括他心头血被取的痕迹,明白过来巫云西想做什么。
“于是她想找到他,劝他不要这么做。她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魂飞魄散。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杀了。
“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第二层原因。
“苍海的心愿,真的是复活族人吗?未必。也许苍海放弃了寻求自由。她不愿为了自由,去剥夺其他人的生命。
“季蓉蓉或者说偃人,她懂得主人,所以想让巫云西放弃。”
偃人主动寻找“凶手”,是为了劝巫云西放弃。
她想让巫云西活下去。并且她知道,苍海早已放弃所谓的“心愿”。
巫云西不知道她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反倒杀了她。
不仅如此,他现在还要为他以为的“苍海”的心愿去死。
居然是这样吗?
左三丘有些惘然。
他叹口气道:“既然是这样,我们是不是该告诉巫云西真相?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小心翼翼瞥了时踪一眼,他又道:“我知道,先前我们不能对巫云西说,季蓉蓉才是他喜欢的人。否则他可能陷入崩溃。此外,既然季蓉蓉是被他杀的,那他可能就不会为了报仇而去帮我们对付邀星了。
“但现在邀星都死了……”
时踪淡淡道:“系统刚才明确提示了,投票的时候除了凶案,还有其他问题。
“这些问题关系到结局动画,但不会影响积分,也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死。你随便选。
“也许其中就有是否阻止巫云西魂飞魄散的选项。但是三三——”
语气微作停顿,时踪道:“阻止巫云西魂飞魄散,或许意味着其余的晚星族人再无复活的希望。他们的灵魂将永远困在晚星谷。
“这道开火车的选择题,你怎么选?”
左三丘不言语了,看起来陷入了纠结之中。
张琦君在他旁边站着,表情也有点惘然。
祝霜桥亦是一副凝神思索的样子。
贺真倒是看向时踪。“投票界面还在加载。聊聊?我有问题想问你。”
时踪:“怎么都要问我问题。我是十万个为什么?”
贺真笑了,转身走至山崖边,望向了那被染得或赤或橙的云霞,须臾后侧头看向走至身边的时踪。“你怎么看偃人?”
时踪淡淡道:“游戏都结束了,还分析人物?
“没有关卡要闯了,做什么阅读理解?”
贺真重新看向那片云霞。“偃人离开晚星谷后,并没有找巫云西。他对他的主人有承诺。在情爱与忠诚中,他其实选择了忠诚。”
时踪点头。“所以我同意你的话。他想阻止巫云西,并不是因为恋爱脑。他并不是为了不让巫云西魂飞魄散,而放弃了族人、不让他们复活。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懂他的主人。
“这一回他的族人可以借尸体而活。下一次呢?玄冥兵也就只够一千个灵魂复生。可晚星族还有那么多被困住的亡灵。”
瞥向贺真,时踪问:“你就想说这个?”
“不是。”贺真转过头来,对上时踪的眼睛,“我其实在想……对于旭日来说,晚星谷是她不计代价想挣脱的牢笼。
“可对于偃人来说,那里是他的家。
“晚星谷被淹没、创造了自己的主人也死去,对于偃人来说,他没有家了。这世上没有他的同类。其实这一百年,他都在流浪。
“偃人或许就想守着苍海,守着晚星谷。
“其实巫云西也是。他流浪了一辈子,没有任何人要他,只有晚星谷收留了他。对他来说,那里不是牢笼,是他的家。”
“也许吧。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旭日和巫云西,或者和偃人颠倒一下,也就不会痛苦了。
“但命运就是这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求不得’才是常态。”
时踪看向贺真,“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感慨人生?”
贺真摇头。“我只是想问你……你眼里的自由,是什么样子的?”
时踪脸色微变,贺真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再道:“离开晚星谷,还有大漠。离开大漠,还会被困在天地间。闯上天宫,天外还有天、还有其余神明。
“真正的自由并不存在,不管是人、鬼、神……都永远活在某种边界之内。我们身上永远会存在枷锁与束缚。
“关于这一点,聪慧如你,不会不明白。
“从这个故事中,我能感觉到,对自由与否的感受,在于心境。
“对于巫云西、偃人来说,他们在晚星谷中活得很快乐。所以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不是自由,反而意味着漂泊。
“对旭日来说,被困在晚星谷让她失去了女儿,这是她作为罪人后代受到的惩罚。她觉得生活在晚星谷的日夜都在受罚、都在痛苦,所以不自由——
“时踪,从我目前的记忆来看,当年你受罚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获得了职位、权力,可以尽管办你想办的事。可你为什么最后还是走了?
“是不是在地狱的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意味着痛苦?
“你从没有在那里感到过……哪怕是半点的欢愉吗?”
贺真得到的回答是时踪走过来一把攥住他领口。
贺真皱起眉。“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让你生气?”
时踪语气不善。“我不是那个明月,至少现在不是。
“我怎么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再者,我离开地狱,也没有走向什么‘自由’,我还困在这游戏里。
“这个问题,你是想听我回答你,还是明月?
“宋帝王不是可以站在时间之外吗?如果你想问明月,回你的地狱去,找到过去的他,再问他这个问题。
“怎么?很怀念做宋帝王时高高在上的样子?”
贺真:“…………”
贺真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会把时踪惹生气。
沉默了许久,他伸手拍拍时踪的肩,然后朝他摊开了手。
时踪表情不虞地看向他。“又要干什么?”
贺真道:“你之前说要送我什么……花?”
时踪松开贺真的衣领,静静看他一眼,又伸手帮他的衣领捋平。
最后拍拍他的衣领,时踪转身走了。“没有了。已经弄坏了。”
“那是什么花?”
“不认识。不知道。忘了。”
“……”
时踪披着血色朝霞离去,留给贺真一个背影。
远方,月亮已微微探出了一个脑袋,即将取代日光照亮这生出了重大变故的钟离山庄。
望着时踪的背影,贺真眼底浮现出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一幕——
明月一步步走向半空中的、能带他去往新世界的、能让他彻底逃离地狱的虫洞。
那个时候,他连回头看自己一眼都不肯。
去到新宇宙,对于那个世界来说,明月也是异类。
就像走进人间的偃人,没有人是他的同类。他只能流浪、只能漂泊。
明月想要的归宿,真的会在那里找到吗?
忽然之间,贺真感觉自己好像又想通了什么。
旭日拼命想要离开晚星谷,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留在那里,是在受罚,且她认为自己受到了过度的惩罚。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晚星谷没有她想要的那朵五拾花。
所以……对于明月来说,他离开地狱,是因为地狱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贺真想到了他读过的一首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作为宋帝王的时候,他有漫长到几乎无止境的寿命;有着“战神”称号的他力量强悍鲜有对手,无数鬼魅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胆怯;他执掌着生杀与刑罚大权,无数人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间;他所拥有的权力太大,一旦他行差走错,天地秩序都可能陷入紊乱……
可权势、地位、强悍力量、生杀大权,这些其实都不是明月想要的。
所以在明月面前,宋帝王贫穷到一无所有。
对于明月来说,他所拥有的,也就只有“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
现在他让自己成为了时踪,他可以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吗?
宋帝王化身的这个贺真,到底是想把他带回地狱,抑或是……成全他?
·
五分钟后,祥云殿前,玩家们收到了系统发来的投票结果。
其中,除了找到凶手外,果然有一个选项是,是否要告诉巫云西真相,劝他放弃复活族人。
对此,玩家们做了不同的选择。
左三丘、祝霜桥选择了救人多的那头,放弃告诉巫云西真相。
剩下的时踪、贺真、赵柳儿,包括隐藏玩家中存活的横林、旭日、怀沙,居然也都选择了告诉巫云西真相。
选择结束后,游戏进入了结局动画。
旭日担心巫云西会对付自己,在其他人告诉他真相之前,迅速逃离了钟离山庄。
至于巫云西,他去洛神居拿走了一些季蓉蓉的衣物、首饰,然后踏上了去晚星谷的道路。
他不知道偃人的灵魂是否有转世轮回的机会,但他会一直在晚星谷等下去,不论这会花掉他多长的时间。
于旭日而言,晚星谷是牢笼。
于巫云西而言,那里才是他和季蓉蓉的归途。
当然,回到晚星谷后,巫云西还做了一件事——
去到邀星设置的、保护族人灵魂阵法的地方,破坏了阵法。
这里曾囚禁他们的肉身一辈子。
现在他们的灵魂总算归于自由。
·
片头画面结束,等待游戏登出期间。
扮演旭日的玩家走到时踪面前,打量他、还有他身边的贺真等人几眼,开口问:“你们都是一个公会的?去哪儿可以找你们?”
时踪问他:“你找我们做什么?”
旭日几乎一愣。“你、你不是说我可以加入吗?”
“哦,对。”时踪叫来左三丘,“三三,我忘记我们公会的名字了,你跟他说。我还有点事。”
旭日:“……”
时踪把祝霜桥叫走了,忽悠人正式加入公会。
左三丘收到了时踪的眼神示意,现在也明白过来,他是要叫自己当恶人了。
清了清嗓子,左三丘对他道:“那可不行,我们公会不欢迎你。”
旭日:“……啥玩意儿?”
左三丘道:“你太可怕了,轻易就能背叛队友。”
旭日指着他鼻子骂:“你有病吧?我不背叛队友,你们怎么赢?怎么?过河拆桥?”
“我、我、我们就过河拆桥了怎么地?”
左三丘手指向横林,道,“你看,我们最安全的方法,是从杀他开始,一步步提升势力。可我们没有这么做!
“你呢?一进来就不管不顾杀了翟云天。你太可怕了!
“你这样的人,我们公会不欢迎!”
“我他妈的……”
旭日的所有技能已被系统回收,现在的他只是个普通人,只能握拳砸向左三丘的脑袋。
祝霜桥及时过来将左三丘拉到自己身后。
贺真则一把扣住了旭日的手腕,反手一个过肩摔,将他摔落在地,再狠狠踩向他的肩膀。
旭日动弹不得半分,只得倒在地上骂脏话。
左三丘呼出几口气,再笑着看向贺真。“谢谢你啊!这回要不是你啊,我们都赢不了!这位兄弟,考不考虑加入我们公会啊?我们找个地方私聊一下,我给你详细介绍一下我们——”
祝霜桥:“你没看出他是谁吗?”
左三丘:“?”
张琦君开口道:“哦他是……对,我之前就在想,应该是他。”
左三丘:“???”
看向时踪,左三丘瞪大眼睛。“他是谁?就我不知道?”
“他是——”
时踪侧眸迎上贺真的目光,“一个在副本里表现相当不错的小朋友。”
之后时踪没有更多的跟其他玩家交流的机会。
系统在他们脑内播放的动画走到了尽头,巫云西已经回到了被黄沙掩埋的晚星谷,玩家也即将被带离副本。
天空暗了下来,云霞、大理石、通往祥云殿的数百台阶全都成了灰色。
就在玩家们,接下来只要一边接受系统发来的奖励结算消息、一边等着回到现实的时候,虚空之中,居然有一抹光亮出现了——
那是穿着一身黑袍身材修长的男人。
他踏着一抹光亮自天际出现,再朝祥云殿降落。
那光亮有些像闪电,却不如闪电晃眼,有些像月光,却又比月光更清亮。
站在光亮里的他像降临人间的神明,即将赐予世人恩典。
【国王已出现!】
【所有玩家不可直视国王的脸!】
【请所有玩家立刻低头!】
【违规者将受到死亡处罚!】
时踪不得不低下头。
低头前他只能隐约发现那是个戴面具的男人。
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国王”到底是什么来历。
与此同时他心中感觉到了微妙的不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宋帝王,他本能排斥着所有戴面具的人。
【国王会随机出现在副本中】
【拥有骑士资格的玩家越多,国王出现的概率越大】
【国王出现的副本里,有资格获得骑士勋章的人,会额外多获得一枚勋章】
【国王将亲自为玩家颁发勋章,以示他对有潜力成为骑士的玩家的嘉奖】
时踪并不知道系统判断玩家获得勋章的标准是什么,但他用余光感觉到,国王分别去到了贺真、左三丘、祝霜桥、张琦君面前,分别赐予了他们骑士徽章。
最后低着头的时踪看见双脚前出现了一袭黑袍。
那是国王总算来到了他的面前,并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有力,掌心正放着两枚熟悉的、名为【黑夜】的勋章。
时踪伸出两只手,看起来是一个非常恭敬而谦卑的、从上位者手里接过嘉奖的姿势。
然后当右手取走勋章后,时踪的左手却是猝不及防出手,一把扣住了国王的手腕。
那一瞬,垂着眼眸的时踪淡淡一笑。
——系统只说不能看国王的脸,又没说不能碰他的手,不能利用骑士勋章带给自己的能力对他探查一二。
国王?是系统的设计者吗?
那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必须抓住。
说不定就能借此接近真相,搞清楚这个系统和游戏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可再下一刻,人如时踪,表情也僵住了。
触碰到国王手腕的那一瞬,他脑中滑过了非常多的画面。
就像是信息量过载一般,他的头剧烈疼痛起来。
然而这痛苦不能结束,因为那些画面还在继续——
他看见自己被宋帝王余钦狠狠一推,然后跌进了一座分开的山之中。
山体随之合拢,将他一寸寸压成碎片。
他看见自己跪在大殿,阎王鞭以几乎让他粉身碎骨的力道一次次抽向他。可他死不了,他只能日复一日地接受惩罚。
再然后他看见自己手执含光剑,一剑刺入余钦的胸口。
他还看见……看见瀑布下、桃花边、床榻上,他被余钦一次又一次进入。
有时候是在水里,有时候是被按在了树上。
有时候他正面被余钦抱着,有时候他趴在地上。
他没有嗅觉,闻不到花香,没有味觉,尝不出美食的味道。
地狱没有日月,他看不到天空的颜色……
大概是因为这样,和人相拥的滋味也就不赖。
起码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欢愉。
恍然间,意识暂时在某一幕做了停留——
时踪看见明月时期的自己趴在温泉边喘气,下半身倒还赖在水里。
余钦走至他身后,递给他一杯水。
明月转过身,隔着面具注视着他的眼睛,然后他伸出手,指尖经过水杯时却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往上触碰到了余钦脸上那冷硬如铁的面具。
“下面的鬼魅从不敢直视你。我呢?
“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不然……你这个床伴会显得非常没有诚意。”
语毕,不待余钦回答,明月已经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然后他听见余钦问自己:“这张脸,和你想象得一样吗?”
明月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余钦半晌,然后把那张面具堂而皇之地带到自己脸上,并挑衅地伸出手,拨开水抚上了余钦的某个玩意儿。
感觉到手心的硬度与热度,他隔着面具在余钦耳边道:“我想象你的脸做什么?这种事,只要下面好用就行了。
“话说回来,如果我戴着这面具……你会不会觉得你在上你自己啊?”
……
时踪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从纷乱的记忆里抽离。
然而剧烈的头疼依然让他此时的意识与认知有些模糊。
于是他下意识抬起头伸出手,想掀开面前那个人的面具,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然后下巴刚刚抬起来,时踪的后颈就被国王按住了。
在强大的、不可控的力量影响下,时踪被按着后颈,半跪在了地上,这一幕就像是忠诚的骑士在尊敬地跪拜他的国王。
“谁准你抬头看我了?”
这是国王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