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怪的吼叫隔着门板响彻在古堡一层大厅中, 那声音嘶哑、诡异,而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贪婪与迫不及待。
它们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在表达对人肉的渴望。
在这样的声音中,时踪看着贺真面无表情地在自己面前转过身, 拿起钥匙, 打开了那扇看似薄如蝉翼、却阻挡了无数精怪的门。
那一刻时踪眼前浮现了在张家药房初遇“李四妹”的样子, 贺真毫不犹豫拒绝自己的样子还让人记忆犹新。
不仅如此,不久前的迷宫里, 贺真在隐身状态下手执阎王鞭劈向自己、在冗长迷宫里追捕自己所带来的压迫感也历历在目。
要送自己去死的贺真。
要自己躲他身后的贺真。
哪一个是真的?
时踪狐疑地盯了一眼贺真的后脑勺, 倒也不置可否地随意跟在了他后面。
——那就看看他这次到底还想不想杀我好了。
贺真走在最前面,时踪跟在他身后。
紧跟着他俩离开古堡的祝霜芸的双胞胎哥哥祝霜桥。
再来是周律和张琦君。
倒计时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左三丘牙一咬心一狠, 也跟过来了。
离开古堡的那一瞬间, 众人就被各式各样的精怪包围了。
光亮微弱、而又幽暗潮湿的环境里,玩家们其实无法真正看清这些精怪的具体模样,只偶尔能看见一颗红色的眼珠、一个在空中浮动的舌头、又或者一只可怕的利爪……
但听着它们流着涎液的声音,玩家们结合想象, 也足以浑身颤栗、头皮发麻。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 这些精怪尽管看上去已经迫不及待了,却并没有立刻走上来将玩家们吃掉,而是纷纷抬起手、头、或者尾巴, 全都朝一个方向指了过去。
于是玩家们明白, 它们是在为他们引路。
玩家们被精怪们推搡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失了散, 被引往了不同的方向。
贺真一直回头留意着时踪的动向, 一路两人一直挨在一起, 这会儿倒还待在一起。
他们二人被沿路的精怪带到了一个类似于祭坛的地方。
祭坛上有两个怪物正在吃人。
看着带自己过来的精怪们向那个怪物卑躬屈膝的样子, 时踪知道, 他们这是被献给了那两个怪物。
祭坛上的两个怪物一胖一瘦。
胖的那个浑身肿胀,皮肤像大金鱼,两只眼睛圆滚滚的。它的肚子也非常巨大,大概是吃了太多人的缘故,已经非常肿胀。
然而它的面前站着好几个人。看来它还准备继续饱餐。
那几个人瑟瑟发抖、战栗不已,然而在精怪们的束缚下,他们根本逃也没法逃。
大概他们是认命了,到了这种地方,横竖只有等死,区别只是被谁吃、怎么吃而已。
这胖子吃人吃得很快,长而巨大的舌头伸出来风卷残云般一扫,那人就进了他的肚子。
他身旁不远处那个瘦子就不同了。
这瘦子是这群精怪里形态稍微比较像人的,它有双手和双脚,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太过细长。
它的皮肤如树皮一样贴在他身上,经脉反而裸露在皮肤之外,像个千年老树精般的存在。
比起胖子的风卷残云,瘦子吃人的方法就要讲究很多了。
它面前挖了个坑,坑里点着火,坑两边扎着木桩,木桩架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人会被绑在这木棍上慢慢接受火烤。
胖子已经吃了三个人的功夫,瘦子还在转动那根绑着人的木棍,拿出些许调料往上面洒。
那人传来的哭泣声随着风声遥遥传来,他分明还活着。
在瘦子抽出一把刀,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单独做了一份料理时,他的哭泣声变成了惊声尖叫。
这瘦子吃人的方式,对人来说是漫长的折磨,是一场可怕至极的酷刑。
注视着这一幕的时候,时踪浅浅皱了眉。
以身饲魔,这是他推断出的副本解法。
从导演闭关那一刻就暗示了,故事主角的目的是求离开六道。
后来天神道梁雨嫣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不管是梁雨嫣还是岑千山,他们都想脱离六道。
根据副本设定,脱离六道的真正解法就是完成古堡这最后一道考题,如果山与海这两个人放弃对彼此的爱恨纠缠,放下所有杀心,就能成佛。
以身饲养精怪恶魔,更能证明他们懂得了真正的牺牲与奉献是什么。这是他们成佛前的最后一关。
否则,如果他们妄想去所谓的须弥山享乐,只会沦入波旬的下一个陷阱。
时踪最终做出这种选择,是因为副本设定如此。
但他本人却不以为然。
看向身边的贺真,时踪道:“佛牺牲自己的肉身做这种事,真能渡化魔、感化魔?这些魔根本没受过教化,生来为恶,他们什么都不懂,心中毫无纯善的念头,我看是无用功。”
话到这里,脑里滑过那些鞭影、以及一些似假还真的记忆片段,时踪若有所思地盯着贺真,又颇感兴趣地问:“如果是你呢?”
“我什么?”贺真反问。
“如果你是某种……大慈大悲的佛,你会舍身喂养一个魔吗?你真觉得一个魔还有救吗?你会为了救他,不惜让他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吗?”
“也许我会的。看情况吧。万一有的魔并不是生来为恶呢?”
光线阴暗,古怪的植物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空气潮湿难闻,精怪们流着涎液,不远外还有吃人肉、烤人肉的声音。
在这样奇异的时空里,时踪与贺真静静站着对视。
许久后,贺真看着时踪再道:“波旬跟佛斗了那么久,但当漫长到近乎没有终结的那段岁月过去后,他还是成佛了。
“释迦牟尼说过,波旬的心中其实早已被种上了佛果,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时踪一直观察着贺真的表情,就在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面向忽然出现了一只细长的、像是树皮般的手。
那是那瘦子的手!
侧眸一看,时踪果然看到那瘦子居然又架好了一个“炉子”,这会儿正想抓人去烤。
“嘿嘿,那个人一时半会儿还熟不了,我再烤一个,正正好!”
说着这样的话,瘦子把手伸向了时踪,显然是看中了他,想先吃他。
然而在那手快要触及时踪肩膀的时候,贺真一把将时踪推开了。
主动朝瘦子靠近一步,贺真淡淡道:“我来。”
下一刻时踪就被胖子挑中了。
他走过来对瘦子说了句:“嘿,一个地狱道的,一个人间道的……我知道,这地狱道的受尽折磨身体虚弱,你想吃另外一个身体好的。
“但不好意思,这个人我先要了!”
“嘿嘿”笑了一声,胖子看向了时踪。“那老怪物吃人的方式忒折磨人。你还是被我吃比较好,没有痛苦的哦!”
被胖子卷入腹中,失去意识前,时踪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贺真被架在了火上的样子。
眼前黑了又白。
不知过去多久,时踪如魂灵仿佛抽离身体,然后浮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一个地狱般的可怕世界,无数饿极了的精怪们在这里挣扎求生。
一道金光忽然破开厚重的云雾,给这个漆黑一片的世界带来了无上的光明。时踪隐约看见许许多多个自己从不同的地面升了起来,在空中汇聚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
最后这个人形迈入那道金光,飞升而去。
金光逐渐变得黯淡,像是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在那之前,一只巨大的手掌自金光中出现,朝时踪摊开了掌心。
那像是佛祖如来的手。
时踪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向那个手掌,然后他站在了佛祖的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徽章。
【恭喜玩家时踪,获得一枚“黑夜”类骑士徽章】
等待被传送出副本之前,时踪站在佛祖的掌心,有如跟他的视觉共享一般,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菩提树下摆着一盘围棋。
棋盘上黑白棋子正在厮杀,棋盘两边则坐着一佛一魔。
忽然之间,那魔伸出了手掌,上面却缺了两指。
过了一会儿,有两只骷髅爬了过来,然后变成手指,回到了魔的手上。
魔一下子怒了,起身的时候霍然把棋盘打翻。
他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佛。“我不会一直输的!岑千山和梁雨嫣都通过考验成为你的信徒了,那又如何?
“下一个有潜质的信徒,一定会为我所有!
“总有一日,连你也将拜在我麾下!我要你这个佛朝我跪下,心甘情愿地信奉我!”
却见佛盘腿而坐,岿然不动,怜悯而又慈悲地看向他,轻声道:“且等着吧。你会皈依我的。”
·
时踪回到了迷藏客栈。
顾不上脑子里还在不断蹦出系统发来的积分奖励结算消息,他迅速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仍是周六晚上的9点17分。
他在副本里渡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现实世界仍然只过去了两分钟。
这意味着他之前的推断都是对的。
身上额头都有些黏腻,那是出了很多汗的缘故,时踪走至浴室打算冲个澡。走到镜子前却意外发现自己脸很红。
后知后觉发现身体有畏寒的反应,时踪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快速冲了个澡,时踪上床将自己裹进了棉被中,之后拿出手机搜索着信息。
冷不防房门被叩响了。
是左三丘。
时踪让他进来,便听见他说:“我手机刚才响了,是周律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有点低烧,估计是副本后遗症,他问问我们怎么样。我倒是没事儿,你呢?”
时踪不免觉得也许那位阿婆说的是真的。
他缺失了部分魂灵,以至于身体虚弱,去一趟副本居然还会发高烧。
察觉时踪状态不对,左三丘赶紧给他灌了个热水袋放在被窝里,又帮他量了体温,38.9。
赶紧给时踪找来退烧药,在他服下后,左三丘盯着他直摇头。“怎么发烧了还洗澡,多容易着凉?还有啊,你身体怎么这么虚啊?”
时踪:“……”
被叨叨烦了,时踪放下手机缩进被窝,意思是自己要睡觉了,让左三丘赶紧走。
左三丘倒是不放心,抱着电脑坐在了他旁边,打算一边核算客栈的账目,一边盯着时踪。
时踪问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精力这么旺盛?”
左三丘打了个呵欠。“其实我还是有点困的。但必须得对账,马上就到去税务局报税的时间了。话说回来以前这些事情谁帮你做的啊?”
左三丘发现时踪没理自己,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左三丘手上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发现时踪还在凝神思索,忍不住问:“老板,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是可以说出来,让下属我给你分忧解难的吗?”
“然后你就会让我给你涨工资?”
“嘿嘿嘿……你懂就好。”
时踪好笑地瞥一眼左三丘,随即倒是开了口。“只是难得遇上了一个连我都捉摸不透的人。他做的事情前后矛盾,我正着想、反着想,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逻辑来解释他的一系列行为。”
左三丘奇道:“那人是谁啊?”
时踪:“没谁。”
左三丘悻悻摸了一下鼻子,将电脑扣起来,开口道:“居然有你都想不通的逻辑?”
“嗯。”时踪很敷衍地回应。
他不该指望左三丘能分析出什么来。
哪知左三丘还真说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你想不通他做事的逻辑,觉得他性格分裂、做事前后矛盾,于是就忍不住一直琢磨他。
“那么有没有可能,‘你琢磨他’这件事本身,就是他这么做的目的呢?
“唔,那有没有这个人故意做了些迷惑性的事,就只是为了让你琢磨他而已?他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时踪:“…………”
对于左三丘的话,时踪的第一反应是扯淡。
但细想之下,似乎这话也不是毫无逻辑。
如果顺着这个角度去想,如果贺真早就认识自己……
在《长命镇》张家药房那会儿,他知道我有能力靠自己逆天改命,所以他故意拒绝我了求助,并不是冷漠地送我去死,而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他想让我以为他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想让我以为他是我的同类?
只不过这种戏码他没法一直演下去。
于是在古堡第三扇门的小游戏里,他没忍住对自己说教、还讲起了大道理。
那才是他真实模样的一部分。
而他那副说教的模样,是我非常讨厌的……
他不想惹我讨厌,平时才收敛了些许吗?
他在装?
又或者,如果不用左三丘所谓的“他想引起我的注意”来草率地总结贺真这一系列行为。
那么也可能只是……他从前认识我,我们之间又有些纠葛,他不想我那么快认出他、想起他,所以伪装了一部分人格?
那么在刚才那场游戏里,他替自己去承受折磨,这件事又该怎么看?
那是他的本性还是伪装?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件事,是时踪没有想通的。
按道理来讲,贺真在进入《山海》副本之前,也应该从道具商店买下那样能帮人搜寻线索的道具卡。毕竟他又不缺积分。
如果他买了那样道具,两样绝世神兵都会被他掌握在手里,他会带领“海”阵营实现稳赢。
可他为什么没有?
他把积分花到哪儿去了?
后来时踪懒得琢磨了,把左三丘轰出卧室,闭上眼打算睡觉。
哪知房门很快就又被叩响。
左三丘的大嗓门隔着房门传来。“那个,老板啊,刚才贺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离开游戏后,去处理了点家里面的事情,就没及时接到周律的电话,所以他才刚刚知道玩家离开副本有可能会身体不适……
“咳咳,他问我你怎么样,我顺口说你发烧了。他说他要过来看看,那个你……”
“我头疼。别让任何人进来。”
时踪想了想,加了一句捅左三丘心窝的话,“不然扣你工资。”
时踪渐渐睡了过去。
不过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头也昏沉得厉害,以至于在感到有人进屋,还帮他不断更换着额头上的湿毛巾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他的梦也做得断断续续,且古怪离奇。
他梦见自己倒在一张床上,屋子里的环境熟悉而又陌生,从窗外透进来的光是离奇的暗红色,他像是处在某个异世界。
当时他似乎烧得要比现在严重多了。大概刚受了某种可怕的刑罚,他浑身剧痛,连昏迷的时候身体都在抽搐。
那个时候也有一个人将冰凉的毛巾放置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帮他掖了掖被子,再叹了一口气。
“你要是偶尔听话一点就好了。
“但有时候我又不免想……你哪天要是真肯听我的话,也就不是你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有着一副怎样的面孔?
时踪这么想着,于是在那个人的手从自己的额间离去时,他迅速伸出手,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
然后他拼命睁开眼,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可时踪做不到,他像是被梦魇缠绕,根本无法把眼睛睁开。
他只能攥着那人的手腕重新陷入睡眠。
直到梦魇消失,额间的热度褪去,时踪这才总算睁开眼睛,然后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被他握住了手腕的、眼圈隐隐有些泛青的贺真。
天光已经大亮。
贺真看上去像是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
但他不愧是个年仅18岁的、身体很好的年轻人,精神在副本里饱受过摧残、又熬了一整夜后,他的脸色看着居然还很不错。整个人丰神俊朗的,除了眼圈有点泛青外,没有任何异常。
时踪的烧退了,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在发现自己握着贺真手腕的时候,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放手,而就只是盯着他看。
贺真倒是开口问了他:“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时踪没答,手上忽然一个用力,便把贺真往自己身前一拉。
贺真猝不及防被时踪这么一攥,上半身几乎朝躺在床上的时踪撞了过去,他及时伸出另一只手撑在时踪的耳边,这才把身体稳住。
饶是如此,两个人此刻的距离似乎也过于近了。
贺真下意识开口:“你……”
然而下一刻他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时踪侧过头,嘴几乎贴上了他的耳垂。
上下扫了贺真一眼,时踪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轻声问他:“左三丘对我好,是因为他图我给他发工资。你呢?
“贺真,你这么对我,想图我什么?”
回应时踪的是贺真长达整整三分钟的沉默。
三分钟后,贺真推开时踪的手,将之放回被窝里,再帮他掖了掖被角,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不图你什么。你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过于片面。
“比如,我不认为左三丘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只是为了图钱。他人还不错,自己生活费都不够的情况下,还经常捐款。他把你当朋友才会这么做。”
时踪坐了起来,抬起下巴看向贺真。
“所以你是把我当朋友,还是单纯地日行一善?”
不待贺真回答,他又问:“上个副本结束后,你的积分用来买什么了?更换角色、更换副本的道具?
“每次副本商店展示的道具都可能不同,所以你提前买了你认为你也许会用得上的,这样就能囤到下次用?
“如果你没买这两种道具,你会买什么?买结队卡?如果你买了结对卡,你想和谁组队去下一个副本?
“你有和我这个‘朋友’一起下副本的计划吗?”
又沉默了大概一分钟之久,贺真回答道:“你嗓子都烧哑了,还这么多问题?好好待着。我去给你拿水和早餐。”
听到这样的话,时踪不甚满意地挑了下眉。
紧接着他像是故意不愿意配合贺真似的,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贺真迅速回到床边按住他,再将他重新塞回被子里。
“你又要干什么?”
贺真的语气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严厉。
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时踪几乎冷笑了一声,再掀起眼皮盯着他,淡淡开口道:“我要去上厕所和洗澡。怎么,你这个‘朋友’连这种事也想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