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含元殿前的广场被清理一番,血迹尚在,却多少通出一条道路。
宫外的打杀声一直在响。
桑落一身盛装,被青黛扶着慢慢往前走。
“我给你的药,是西域商人卖给我的,我还没有试过药效。据说喝下去能叫人呈现假死状态,且有一个月之久……万不得已时,你伺机服用。”青黛在她耳边叮嘱道。
桑落握了握她的手,表示自己已知晓。
殿中太后娘娘和父亲坐在上首,相府的所有人都是观者,旁观她与许宸枫的婚礼。
观者的背后,是一排带刀侍卫。
王旌和王佑安竟也在。
桑落不知王旌和许宸枫之间有什么交易,可以肯定的是,王旌自以为会拥有天下,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能站在这里,说明他败了。
许宸枫黄雀在后,他最善谋定后动,只看他如何继承许家家主之位,便知他的手段。王旌被他谋算了。
此时王旌铁青着脸,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倒是王佑安,无论何时见他,都有几分风和日丽的温柔。
见她看过来,王佑安对她安抚了笑了笑。嘴角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说“放心”二字。
王佑安不停地对她说放心,桑落不知现在的情况自己还能如何放心,只是看到他,灰暗的心也多了丝温暖。
太子与柔儿站在一处。
太子难得板起脸,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储君的架势。柔儿则一直在哭,两个眼睛都肿了。
其余相府的人,都回避着她的目光,面有惭色。
娘娘和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担忧。
她又要大喜了,在这个阴暗如晦的黄昏。
踏过玉阶,许宸枫就等在那里。
他为她放下红绸盖头,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往里走。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悠扬乐曲,在满屋肃穆的沉静中,和着外面不间断的兵刃打斗声,许宸枫牵着她走在含元殿金砖上。
他的手很凉,带着异于常人的体温,渗进骨髓的冷意,叫桑落不自觉抖了抖。
章熙却不一样,无论何时,他的手都是温热的。章熙的手也很大,去岁冬日,大雪漫天,他的手会将她的两只手都包起来,为她取暖。
桑落不自觉便想到他。
多可笑,他们成婚,连一天的日子都没有过。
她骗章熙,说他若死了,她便改嫁,没想到一语成谶。她才听到他的消息,便要嫁给别人了。
章熙那人心眼小得很,也不知他在底下听说后,会不会气得跳脚。
想到这儿,桑落便有些想笑,可眼泪先于笑容掉下来,落在嵌着珍珠的绣鞋上。
这是许宸枫特意带来的嫁衣,可他早已不知自己的尺寸,嫁衣、绣鞋都有些大了。
“妹妹,别怕。”
许宸枫感觉到桑落在抖,于是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等了这样久的时间,今夜,他终于要娶他的姑娘为妻。
这个上天送到他身边,他一路看着她成长,教导她,甚至是养育她的女孩。
无论中间有多少波折,他们总会在一起。
许宸枫满意地笑起来。
没有礼官唱和,便由身边的侍卫来——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他引导着她,像是从前教她读书一样,耐心地同她一起来完成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兵器打斗声似乎已经到前殿来。唱和的侍卫不禁停顿下来,许宸枫却不许他停,一个眼风看过去,声音威严,“继续。”
他和妹妹最重要的时刻,如何能被旁人打扰。
自然是等礼成后,他再出去杀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哗啦”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有人杀进来,喊杀声响顿时震天。
“继续什么?”
有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混着那人特有的傲慢,“娶老子的女人,问没问过老子的意见?”
殿里所有的人,都惊得从位置上站起来。看到他好好的,其中几个已经哭出声来。
门边的萧昱瑾猛地扑上去,抱着把兄弟又哭又笑,又捶又打,“孤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死!你可是皇帝命,怎么会轻易死了……”
章熙将人从身上扒拉下来,目光仍旧盯着殿中那唯一的一抹鲜红。
他声音不大,像是带着隔世的温柔,说道:
“落落,夫君接你回家。”
红绸下的桑落终于掀开了盖头。
她看到章熙,她的夫君像盖世英雄一般,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向她伸出双手,来接她回家。
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活着!
她忍不住朝他奔去。
然而下一刻,她被现实拉回来——许宸枫拦腰截住她,缚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准她去。
“许宸枫,放开她。”
章熙的视线,从桑落面上抬起,落到许宸枫脸上,目光沉沉,他拂了拂手,士兵纷纷退去,整个大殿中心,只剩他们三人。
两个男子,隔着几丈距离,相对而立。
“许宸枫,你若是个男人,便放开她。”
他说着,脱卸下身上的护甲,弃于一旁,“男人间的恩怨,不要伤了女人。”
大风将殿里的烛火晃得忽明忽暗,落在许宸枫的脸上,影影绰绰,晦涩难明。
“搅了我与妹妹的婚礼,章熙,你找死。”
他稍一抬手,满殿的侍卫,都抽出腰间长剑,架在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肩上,“章熙你自以为很厉害,是吗?”
许宸枫搂着桑落的腰,轻笑一声,和章熙对望片刻,“也不知是章大将军的剑快,还是我这些手下的剑快?只要在脖子那轻轻一划,鲜血喷出,多好看的颜色……”
森森剑气迎面,一旁的章清已经歇斯底里的叫起来,“大哥,你快救我,我不想死,大哥……”
章熙看了眼周围的人,将手中的长剑扔到地上,“你想怎么样?”
“我想与妹妹成亲啊,”许宸枫低头看向桑落,满目深情缱绻,单手抚摸着桑落的脸,“我与妹妹总要在一处的,我离不开她。”
章熙看着他放在桑落身上的手,压抑着满腔怒气,尽可能沉稳道,“你的赤眉军,都已经被我剿灭,现在殿外都是我的人。只要你放了落落,还有殿里所有人,我保你不死。”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许宸枫扬起头颅,忽发出一阵笑声,他眸光逐渐狂野,不再理会章熙,转而继续对桑落道,“妹妹,还差夫妻对拜,咱们这辈子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了。来——”
说着他便与桑落隔开一臂的距离,要桑落与他夫妻对拜。
章熙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拜堂,抬步就要上前。
许宸枫头也不抬道,“众人听令,若是他再往前走一步,格杀勿论。”
“是。”
殿中的侍卫将剑又朝每个人脖子横进几分,这下不光章熙,连桑落都感到一阵绝望般的窒息。
“好了妹妹,再没人敢打搅咱们。”
许宸枫温柔一笑,大红喜服衬得他格外英姿遒劲,他从未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叫他容颜更加举世无双。
郎君如此多情,桑落心中却一阵悲苦。
盖头早不知被扔到哪里,她双眸含泪,央求道,“宸枫哥哥,求你放了我吧,别这样,回去做你彭城许氏的家主不好吗?求你……”
她从来都知道他疯狂,可到现在,他还这般不顾一切的要与她成亲,章熙已经围了这里,他都快要死了,却还这般执着。
桑落以为自己很懂许宸枫,可如今,她有些迷茫。
“说好的要在一起,你答应过我的。”许宸枫看着她笑,一如他们的从前。
十三岁的雪凝和十六岁的宸枫,青涩的少年,他们在榕树下,许下了自以为是的诺言。
“宸枫哥哥,放下吧,雪凝那时骗了你,她连自己都不能保证,怎么能给你承诺?别再做傻事,回彭城去好不好?”
“妹妹,可哥哥当真了啊。说好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哥哥总要带你回家的。”
“哥哥以后再也不吓你了,你别生哥哥的气,好不好?”
他说着,眼圈也渐渐红了,氤出无边的艳色,看得人心中酸楚难当。
就在这时,章熙一个闪身向前,踢起地上长剑,在众人未反应前,将剑戳向许宸枫心窝。
“不要!”
桑落大喊一声,幸得章熙反应及时,剑只深入一寸长短,便已收了回来。
可即便如此,许宸枫也已经慢慢倒下。
他身后的侍卫见主子倒下,一时没了主意,顾斯年一个反手将剑卸了下来,就近又将太后从剑下救出。
剩下的侍卫见大势已去,也纷纷丢了剑。
外面的士兵冲进来将人都押下去,紧接着更多的人涌进大殿。
桑落抱着许宸枫,泪落如雨,她甚至不知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心中十分难过,为固执地守着过去的许宸枫难过。
“妹妹,方才听你叫我宸枫哥哥,我真高兴,像是回到了咱们的院落……”
章熙从刚才就已经听许宸枫对他的落落说了一堆酸话,此时哪里还忍得住。皱着眉叫人将他抬下去,“你死不了,再招落落哭,我现在就给你补一剑……”
他扶起桑落,浑身冒着醋意,给桑落擦泪,“你都没叫过夫君哥哥,叫别人倒是叫得亲。下次再敢,我就打你屁股!”
章熙嘴上说的凶,手上擦泪的动作却轻得很。
桑落心中酸酸胀胀,终于见到夫君,再顾不得什么,一头扎进他怀里,哭着道,“你怎么没有胡子?”
章熙摸了摸光滑的下颌,“来之前特意剃了,你不是最不喜欢我留胡子。”
桑落哭的更凶了,“我都怕死了,你竟然还有时间剃胡子,呜呜,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章熙:……
“下雪了,下雪了!”
殿外,有士兵兴奋的大喊。
“真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真龙临世,百姓有救了!”
干旱了近一年的大周,终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外面有数声洪亮的大喊真龙临世的声音,桑落并没有在意。她还沉浸在夫君温暖又酸臭的怀抱中,听着他絮絮不绝的不许警告。
直到以刘衢、李检为首的大将都冲过来,跪倒在章熙身前,“天降祥瑞,瑞雪丰年,秉承天命,拜见主君!”
拜见主君?!
桑落有些懵,她悄悄放开章熙,往一旁退去。
这些天来,她一直悬着心,绷紧神经强撑,如今见到章熙,知他无事,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身体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裂,她再也支持不住。
一阵耳鸣声中,伴随着飘忽的嘈杂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