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拂面而去,温柔得如同故乡的乡音。
涯芷回到了紫凌城。
青衣在荒野一战受了重伤,好在及时医治,虽然耽误了回宫的行程,但已然无恙,便随着涯芷回来的仪仗,破例坐在马车上——虽然她坚持认为自己不用,自认只是一个侍女——可涯芷再也不可能将她只当做一个侍女了!
公主凯旋归来的大喜日子,没有人会提及被人刺杀的事件,可这件事却成了涯芷和楚川插在心上的一支箭——涯芷的安全已然被人盯上了!
是的,涯芷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二公主了。
从官道上的百姓夹道欢送、到紫凌城外的百官相迎、再到涯国宫所有一品上卿和宫中皇戚在大胜门前的望眼欲穿,涯芷身上的目光简直比阳光还要耀眼。
涯萝宫主作为女帝的代表,站在了人群最前面,她仪态素朴却不失威严,见到涯芷便迎着寒暄数句后,领着她走向凤翥殿。一众文武上卿紧随其后,人潮熙攘,蔚为壮观。
楚川在通感中陪同涯芷一路回来,尽管这种人潮沸腾、热烈欢迎的场面这些天已经屡见不鲜,可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然而,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比看热闹更重要的事情——他一眼就看到了涯蒲!
理论而言,荒松坡最有可能下杀手的,就是涯蒲!她不是第一次下黑手——楚川和涯芷都认为芳辰节的《敬母文》事件也是她的手笔——况且涯芷现在已今非昔比,她已经用性命拼出了与涯蒲竞争的筹码!
可正是如此,楚川也不禁怀疑:越是竞争,越是排除了涯蒲幕后下手的可能!她不至于会做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行为。
可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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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翥殿外,涯芷已换了朝服,恭候传唤。女帝明媚的笑容让殿内洋溢着愉悦的氛围。
一国公主兵不血刃解决了两国争端、救回了涯国百姓,已经是极为大的喜事!可更重要的是,突云族竟然主动归顺,永世交好,这无疑是一记盖世奇功!那些纵横朝野数十年的一品上卿也不禁暗自叹服,这个看似娇小天真的二公主,竟然有如此的胆识与才智!
涯蒲站在群臣之首,一言不发。她的腿伤已经好了,可是“心伤”却开始了——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终于,殿内传来女官的传唤声:“请和谈使——涯芷殿下!”
涯芷走了进来。
百官恭迎,无不眼含钦佩。涯蒲站在百官之前,也笑容堆面,毫无半丝不悦之情。
涯芷走到前面,右手持节,左手持兵符,下跪道:“臣奉女帝陛下圣旨,出使突云和谈,现持节回朝,向陛下复命!”说罢跪拜后,举起兵符。
女帝大喜:“好!好!好!”她连用了三个好字,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我儿智勇双全,不动兵戈,换来两国和平,妙!妙!妙啊!”
众臣无不山呼:“恭喜陛下!恭喜公主!”
“此次涯芷公主出使突云族,不动一兵一卒,便解决了两国争端,可喜可贺,陛下教子有方,举国楷模!”左棠当即拜道。
女帝听罢不禁更是欢喜,她从来最喜欢别人夸她教子有方,此番涯芷出使,风光无限,自然更加自得:“哈哈!不过,芷儿这通商通婚的法子,倒是奇特,颇有新意,可谓和谈史上的奇计!我也不一定能立即想出来!不错!不错!”女帝赞道。
涯芷回道:“当时也是千钧一发,不过是灵机一动罢了!女儿当时只怕有负陛下重托,更辱没了我朝的名声。”
女帝笑道:“你这灵机一动,动得不错!以后还要多动动才是!”说着站了起来:“我开心的不只有我女儿得胜归来,我更开心的是,我女儿还没回来,已经有人过来替她把赏赐都请好了!”她眉眼间散发着笑意:“你们猜是谁?”
众人左右议论,都不知是谁,女帝喜道:“正是我的大女儿,菖蒲王——涯蒲!”
百官一阵骚动,就连楚川和涯芷也不禁惊诧。
女帝道:“终究是姐妹情深!你们猜菖蒲王替她的妹妹求了个什么赏赐?”
百官无不思揣,却不言语。
女帝笑道:“你们决计猜不到!但这个赏赐,却大合我的心意!”
田雄道:“不知道长公主求了个什么赏赐呢?”
女帝看了一眼涯萝宫主,使了个眼色,涯萝宫主便上前一步,转身向百官道:“此次涯芷公主出使突云,机智果敢,处变不惊。谋略开合,扬我国威!故承菖蒲王所请,遵女帝陛下圣旨,即日起,封二公主涯芷为王,王号——芷兰王!”
百官无不惊诧,当即下跪,山呼万岁!尤其是左棠和渠灵等与涯芷关系颇近之人,更是欢喜不已。
女帝笑道:“这次,先是妹妹替姐姐出使在前,再是姐姐替妹妹求赏在后,姐妹情深,为母甚慰啊!”
涯芷又惊又喜,慌忙道:“妹妹在此感谢大姐的美意!只是女儿德浅,并无大功,实难受封,请陛下收回成命!”
左棠忙应和道:“芷兰王切勿驳了陛下和长公主的美意!能以一人之力,招抚突云,不世之奇功,受此封号,当之无愧!”这话听得田雄也不禁掩面,恨恨无语。
众臣亦回应道:“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涯蒲见状,也笑盈盈地说道:“妹妹莫要再推辞,有功不在年高,左大人说的对,你当得起!”
涯芷瞄了一眼女帝,见她神色中颇多期许,又看了两侧的众臣,这才跪拜道:“谢陛下!”
女帝笑道:“好,加封!”
于是礼官在礼乐中走了进来,当场为涯芷加白鹤金冠,披流云袍,一时间容光焕发,风彩照人!
二十岁的年纪,便凭战功封王的公主,她还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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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一辆青蓬马车驶入宫城,地砖斑驳,车驾颠簸。
车前两盏灯笼随着车驾摇晃,烛火飘摇,照得暮春的残夜也愈发清冷。
车夫极力想催赶马车,却又怕惊扰到厢内的人,只得缓缓行车,尽力平稳而行。
终于,马车停在了菖蒲宫的门前,涯蒲与安剑藜、田雄等众人已在宫门前久侯多时。车夫驻马,马车的帘子被掀了起来。涯蒲匆匆上前,将手臂伸入车厢,一个老者扶着涯蒲的手臂缓缓走了下来。
他的面容清瘦不已,一身青衫宽大得像一张帆布,罩在身上,发丝花白而整齐,沉重的呼吸声听起来像一只老而弥勇的雄狮。
他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俏儒雅的人,哪怕年事若斯,面容也依然保持得洁净无比,甚至连胡须也修剪的干干净净。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身侧由涯蒲搀扶,身后则站着一名全身黑衣的中年人。他的脸上永远蒙着一块黑布,自然没有人能看见他脸,而他也永远在黑夜出现;你甚至都发现不了他就站在老人的身后——他的足音太轻,长年累月的训练,使得他的轻功已经让尘土都不会被惊扰。这人便是褚修!
而值得他如此贴身护卫的这位老人,便是涯蒲的师傅、乌渡老叟——褚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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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宫灯火通明,褚云阳的到访让本来仿佛布满阴霾的弯虹殿燃起了一团火,点亮了殿里每个人心里的光。
褚云阳一进入殿中,涯蒲已经着人帮他备好了屏风和纱帘。微风自窗外吹皱纱帘,他立即咳嗽了数声,显然是一丝风吹也受不了。
涯蒲屏退了左右,只留安剑藜和田雄在殿中,对着褚云阳的纱帘,拱手道:“师傅,有什么事让师兄带话就行了,不必连夜进宫啊。您身子弱,不能再受了风吹。”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帘中传来:“没事,近来吃了几味猛药,身体有些好转,特地来看看你。”
涯芷心中感激。
只听褚云阳沉沉地说道:“吩咐你的事情,做了么?”
涯蒲回道:“谨遵师命,已经请母亲封了涯芷的王位,母亲对此颇为赞赏。”
褚云阳咳嗽了两声,道:“好!”
田雄心中不忿,道:“褚老前辈,眼下二公主立下大功,颇受官民拥戴,您又主张为她请受王位,这不是助长了她人的气焰么?这让长公主以后还如何在朝中自处?”
褚云阳悠悠道:“想成事,能乘风而起,也得能逆风而栖。眼下一局虽落,但不能失了棋手的风度。”
涯蒲道:“徒儿知道。”
田雄虽是个粗人,也明白田雄此话的道理,便道:“褚老前辈,眼下二公主气焰嚣张,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涯蒲望向褚云阳,眼中也颇有期许。
褚云阳喝了一口清茶,缓缓道:“我今晚此来,有两件事要做。”
涯蒲道:“师傅请说,哪两件事?”
褚云阳道:“一件是寻找一个人。”
涯蒲道:“哦?什么人?”
褚云阳道:“一个真正的高人!”他语气舒张,显然对此人颇为欣赏。
涯蒲不禁道:“什么高人,让师傅如此——”她本想说“忌惮”,转而还是道:“上心?”
褚云阳沉沉地说道:“此番突云和谈,凶险万分,这绝非涯芷这个小姑娘能有的胆识。即便她能有胆识,可通商联姻的天下奇谋,绝对不是她的手笔!因此,我断定她背后一定有个高人相助!”他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虽然才过了一招,可此人的谋略,不在我之下!”
众人无不一怔,涯蒲道:“师傅未免太过抬举她了!”
褚云阳摇了摇头,即便隔着帘障,但还是可以看到他摇头的身影,坚定而果断,道:“非但不在我之下,恐怕举世无双!他一计之下,一免两国交兵,二联两国久交,三解突云饥荒,四助民商生计,五连两国姻喜,六揽天下民心,七治察默顽疾,八俘叶氏人脉,九震朝堂百官,十得女帝圣宠——一计十成,我且问你,天下还有这么高的奇人么?”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清冷孤绝,如同他二十岁时才有的孤傲。
涯蒲心中仿佛有一座山轰然坍塌,她从来没有听到褚云阳对任何人有如此的褒扬。
田雄疑惑道:“可是此人是谁呢?据我所知,二公主不过跟左棠、渠灵、叶乘风等人走得近了些,这些人纵然也是人中豪杰,却绝非褚老前辈所说的这般传神啊!”
褚云阳叹了口气:“我也派人打听过,可无论怎么打听,都没有在涯芷公主的身边找出这样的人。”他品了一口茶,眼中寒光闪烁,道:“如果真有这个人,老夫不惜拼了性命也要杀了他!”
田雄道:“如果没有,岂不是更好?”说完大笑了起来。
褚云阳呵道:“哪里‘更好’!怎么可能‘更好’!”他几乎要吼了起来,“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那么只能说明——涯芷就是这个人!她就是这个可以在危机之中‘一计十成’的奇人!如果她真是这样的人,你们谁还怎么斗得过她!”
田雄停止了发笑,他自己都觉得刚刚的“笑”,无比可笑!
涯蒲道:“师傅,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
褚云阳道:“你也不要慌乱,为师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没有半丝的胆怯。我是个快要入土的人了,你是我看着长大,既然叫我一声师傅,我便要顾你周全。”
涯蒲忙跪下道:“谢谢师傅!”安剑藜立即扶起了涯蒲。
殿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唯独褚云阳的眉头舒展开来:“还有一件事。”
涯蒲道:“师傅您请说?”
褚云阳道:“眼下我收到了一个绝密的消息,这个消息如果利用好,或许可以替你们扳回一城。”
涯蒲满眼惊喜:“什么消息?”
褚云阳沉沉道:“北境军,哗变了!”
殿中数人无不惊呼:这支由历代女帝亲自掌管的亲信军队,怎么可能哗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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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兰王”的加封将涯芷的功勋和百官万民的称颂推向了高潮。这一晚的涯国宫歌舞升平,百官痛饮,一向不胜酒力的渠灵竟然也醉倒在了席间。
作为晚宴的焦点,涯芷还是以车马劳顿为名,早早离场。
看着喧闹的人群、闻着辛辣的酒气,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在突云帐中的一幕,那种压迫感让她心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她感觉自己已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提着一个酒壶,坐在了芷兰宫的屋顶上。这里她从小就喜欢来。她望着天上了月亮,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不禁举起酒壶,狂饮一大口!
酒壶中是有名的“桃花酿”,酒劲雄浑,辛辣无比,再善饮的人也决计不敢如此豪饮。
这一口下去,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楚川本来一个人开车在回家的路上,若有所思。猛然间便感觉腹中翻滚,他慌忙停下车,冲到一棵树边,“哇”的一声,便把晚饭全部吐了出来!
他瘫坐在路边,取出包里的一包纸巾,擦干了嘴角的呕吐物,突然间笑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是“通感”的缘故。
“能把我辣吐的酒,可不多!”楚川的声音出现在涯芷脑海。
“楚公子的酒量不过如此嘛!”涯芷打趣道。
“这酒这么辛辣,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你突然地往肚子里灌啊!”他说着话,突然闻到自己满口酒气,看了看旁边的汽车,只能摇了摇头,说道:“哎,下次你要是再喝酒,最好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涯芷笑道:“怎么?我喝酒,还得跟你先请旨吗?”
楚川道:“在我们这里,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有人测酒驾的!”
涯芷大笑道:“你们这是什么律例!这意思,喝了酒就不能骑马咯?”
楚川也忍俊不禁道:“哈哈哈哈哈,是这个意思!这样吧,看在今天是你封王的好日子,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涯芷笑了起来,像一朵午夜绽放的兰花:“哈哈哈,你能请本王喝什么好酒!”
楚川也笑了起来:“我的小王爷,世界上好喝的酒,可不只有桃花酿这一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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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街角的小清吧里,灯光轻柔,氛围迷人得像情人的眼泪。
这间清吧距离云珑公寓只有五百米的距离,老板已年过六十,人们都叫他九叔。
九叔年轻时是君荣集团的行政,一辈子兢兢业业,爱好除了喝酒,就是唱歌,退休后开了一家小清吧。没有灯红酒绿的人潮熙攘,只或浓或淡的几杯小酒和安安静静的几首歌,反倒成了这座城市里无数失意人的港湾。
楚川和李斯仁是九叔看着长大,这两个少年,一个内敛聪慧,一个果敢嚣张,自然成了九叔最难得的忘年之交。
舞台上,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静静地唱着一首周杰伦的歌《兰亭序》。
那少女的声音时而低吟,时而浑厚,时而叹惋,时而流连;而那名少年则带着浑厚的嗓音,一句“牧笛横吹,黄酒小菜又几碟;夕阳余晖,如你的羞怯似醉”唱得店里的每一个微醺的人心中怅惘不已。
楚川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完这首歌曲,品味着每一句歌词,然后端起面前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酒味强烈而直接,碳酸气体的跳动伴随着酒香直入肺腑,畅快无比!
这份舒畅直接从楚川的感受中通感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这是涯芷此生第一次喝鸡尾酒!
“天哪!现代人,喝着何种新奇的美酒!过着何种神奇的生活!”
现代的鸡尾酒、涯朝的桃花酿,混合在一起,连同着两种混杂不清的意识。
就算是酒量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两种酒的混合。更何况,涯芷还叫了啤酒、黄酒、香槟……至少十种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喝过的酒类。
灯光迷离,醉意蒸腾,没有人可以在这种喝法下不醉的——哪怕他是楚川。
楚川意识早已不清,他放肆在酒吧里飞奔、狂吼、甚至在桌子上上下翻跳,在人群中来去自如,九叔和服务员们拉也拉不住,只能看着这个放肆的青年发着酒疯,又好气,又好笑。
也不知道这个发着酒疯的人,是楚川,还是涯芷?
芷兰宫的屋顶上,红、粉、黛总算闻声找到了涯芷。她们看着涯芷在屋檐上摇摇晃晃地傻笑着,一群侍女拥挤在庭院里,举着双手,生怕涯芷一个失足从屋顶摔下来。她们眼中的“芷兰王”也仿佛“换了一个人”,这是她第一次喝醉酒却没有发疯,只是反复高唱着一首她们从未听过的小调。
他在芷兰宫的屋脊唱着“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而她在小清吧的角落哼着“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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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周杰伦也不知道,另一个人时空他还有一个粉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