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宫外,一道黑影自宫殿屋脊上掠过,数个击落,已立在宫门前。
他身着黑衣,黑布遮面,脸上仅露出一双铁胆一般的眼睛。若不是月光明亮,恐怕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存在。
他双手拱在胸前,怀中握着一柄剑。这柄剑长约三尺,剑鞘乌黑,没有任何一丝装饰,除了剑柄因多年常握,发出一丝暗淡的光,其余便毫无颜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地站着!周身没有发出任何一丝的声响,仿佛已与那柄剑融为一体。
他抬头望着宫门上硕大的牌匾,望着那熟悉的“蒲”字,暗淡无情的眼神中竟也生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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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涯蒲夫妻正在设宴,送别安震海,田雄作陪,杯酒交盏间,好不投机。这时,何蓉跑了进来,跪下道:“公主,褚修公子来了,带来了褚老前辈的亲笔信。”
涯蒲忙道:“快!快请师哥进来!”
褚修自门外走了进来,正是那个黑面人。
他站着的时候悄无声息,谁知他走路竟然也静得出奇!整个人几乎是飘着进来的。若不是有人通报,只怕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都听不见任何声响,简直如鬼魅一般。
褚云阳一生未娶,只收了两个孤儿做义子。老大名叫褚修,疯魔武学,为人冷静无情;老二名叫褚德,则颇善搅弄商海沉浮。二人俱多年得褚云阳调教,已各有大成。
褚修作为乌风渡的第一高手,其武功已入化境。只是他终日只陪同在褚云阳身边,既是褚云阳的贴身保镖,也乌风渡最为得力的杀手,只是终日不愿示人,故而相交二弟褚德早已名扬江湖,自己却杳无传说。
褚修亲自前来,必然是带来了褚云阳的重要指示。
涯蒲自拜褚云阳为师,褚修便对自己颇多照顾,不过自从回归深宫,二人便少有联系。距离上一次相见,已逾数年。此刻骤然登门,不免欣喜,忙殷切迎道:“师兄!”
褚修冷冷地应了一声,眼神已从涯蒲的眼前飘过。又是如此,涯蒲那双宛若秋水的双眸,还是在他的内心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信说道:“师妹,这是师傅亲笔写的信和锦囊,让我务必交由你亲手拆封。”
“哦?发生什么事了吗?”安震海问。
“边境即将有大事发生,师傅让师妹务必依计行事!”褚修冷峻道。
涯蒲忙接了过来,打开信封,张开一张纸,逐字默念了起来,众人只看她表情逐渐凝重。终于,涯蒲读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众人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涯蒲沉沉地说:“去年天灾,东北境突云、鄂狼两族均受灾严重。日前,突云族突然入侵边境,掳掠了我边境多个村镇,现有八百名百姓被扣为人质。突云族首领写下战书,要我朝拿钱粮去换,战书恐怕快传入宫中了!”
田雄一听,不禁道:“凭海楼好快的消息!宫里都还没收到消息!”
褚修没有任何表情。
安震海道:“去年的天灾导致水位暴涨,北方部落受洪灾严重,导致今年粮食紧缺,饿死了不少人,民不聊生。今年我们涯国北部多城,也因雨水饱涝,粮食产量骤跌,近来南方多城已经出现了高价收粮的商号,囤积居奇,也是借天灾趋利使然。”
田雄叹道:“突云族距离我国最近,没想到竟然率先铤而走险了!”
安震海紧张道:“我朝多年没有战事了,这次天灾,恐怕是战争的前兆!”
田雄道:“嗯,最近数月,兵部已经接到了很多来自青松城和北境军练兵的消息了。”
安剑藜也暗自道:“此番如果突云族真的起兵来犯,恐怕将举倾族之兵,强攻边境,来势汹汹,不得不防!此次芳辰节,青松城叶乘风不过派小女儿叶霜前来贺寿,恐怕边境之虞,早有端倪。”想了想又道:“问题是,目前会是兴兵讨伐?还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彼此和谈呢?”
田雄斩钉截铁道:“都有可能!
安震海问:“怎么讲?”
田雄道:“不可能的原因有三——
其一,我涯国兵强马壮,求和即是认输,有损我大国声威,于国格不符;
其二,此番纵然我钱粮富裕,也断然不能给,有一有二就有三,突云族势必反复袭扰,永无宁日;
其三,如若此番我们给了钱粮,那么其他敌对部族势必也群起而攻之!他人不足虑,北境最大的部族——鄂狼族,想必也将引重兵攻我北境,如此我国将有两翼受敌之危。”
涯蒲又问:“那可能的原因呢?”
田雄又自信地说:“原因有二——
其一,如不同意,只恐边境大战在即,民不聊生,陛下爱民如子,怎舍得百姓受此灾祸;
其二,如若此番我们不给钱粮,那么突云族势必下定决心求死一战,恐怕其他敌对部族也势必会群起而攻之!这就包括北部的鄂狼族!”
“那陛下到底是会‘战’还是‘和’呢?”安震海问。
田雄思忖半天,别出来三个字:“不好说……”
这田雄就好像是个现代人中的“高职庸人”!他位居兵部上卿,自然陈述起来看似有理有据,但说了一堆,却给不出任何结论,也没有什么有力的解决办法。
褚修道:“师傅已经让我带来了计策。”说罢从怀中取出了两只锦囊,一只绿色锦囊和一只紫色锦囊。涯芷忙要打开锦囊,褚修伸手阻拦道:“师妹稍等,师傅交代,这只绿色的锦囊,你可当即解开,第二个锦囊,需得明早大朝会前再解开,师妹务必遵从!”
涯蒲回了一声“好”,便接过绿色的锦囊,打开拿出一张小纸,口中念道:
“连夜上书,请命和谈!”
安震海一听,当即吼了起来:“褚老前辈这是什么妙计!那群突云族人已经抓走了几百名百姓,公主再去和谈,万一再被抓起来,且不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生死尚且堪忧啊!不行,此计太过危险,老臣绝不认同!”
涯蒲冷静地说道:“师傅他老人家算无遗策,这一次必然也是胸有成竹。”
田雄忙道:“要不我们打开第二个锦囊,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褚修眼神一瞥,如同一把刀射了出来,惊得田雄也不禁后脊发凉。褚修转而朝涯蒲道:“师妹不要忧虑,师傅既然吩咐,自然已有筹谋。”
涯蒲道:“大家不要争了!师傅既然决意让我去跑一趟,想必锦囊中已有了破敌的良策,我即刻上书,明早就上殿请缨。田大人,你且回宫去,如果宫中有了消息,务必尽快把消息传于我,我便连夜把奏疏送上去!”
安剑藜一直没有说话,缓缓走了过来,紧紧握着涯蒲的双手,柔情地说道:“放心,我陪你一同去,定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毫毛!”涯蒲也努力地点了点头,心中颇受安慰。
褚修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安剑藜与涯蒲温情的一幕,不禁冷冷道:“信已送达,告辞!”说话间,锦囊已摆在案上,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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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凤翥殿内群臣肃穆。
或许是涯芷心中挂碍着事情,只觉得今日的朝堂气氛也有些异常。她心有所思,便神往而去。
回过神,“自己”正坐在城市公园的石阶上,全身暴汗,颇为痛快。
当然,石阶上的人,是楚川。
昨夜大火之后,楚川治疗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便回到云珑公寓。不知道为什么,昨夜他睡得特别香,那个噩梦也没有来找过他。清早天刚亮他就醒了,便在城市公园跑步。他正坐在石阶休息,面朝湖水,心绪极佳。
这个时间,正好大朝会的时间。
他发现涯芷也进入了通感——仿佛就坐在他身边,于是对涯芷真诚地说道:“昨天晚上,谢谢你!”
涯芷笑道:“芳辰节你不是也救了我吗?咱们你救我,我救你,有来有往!”
楚川道:“其实最近我又好多次夜里睡不好,估计因为通感,你也没有睡好吧?”
涯芷道:“所以你得好好给我赔礼道歉才是!”
楚川也笑道:“好!上次给你吃了蛋糕,我们这儿还有一种美食叫冰激凌,恐怕你还没吃过。等你上完朝,我请你吃,又冰又凉!”
涯芷刚要回话,突然发现楚川身后一个人走了过来,伸过来一瓶热咖啡,说道:“老板,你不是说最近‘肚子有点儿疼’吗?还想吃什么又冰又凉的?喝点儿热的吧!”说话这人正是小钱,原来,楚川感激她昨天冒死护店,今天一早,楚川也喊上了她来一起跑步。
涯芷发现小钱今天穿得也很用心,甚至还化了妆,莫名觉得心中有些不悦。只听小钱说道:“老板这么喜欢跑步,以后我们每天来跑吧!店反正也烧了,你又非要给我发工资,我就当个陪跑吧。”楚川刚要说话,便听涯芷冷冷地说:“哼,爱跑你们就继续跑吧!我要上朝了!”
楚川忙问:“咦,那还要不要吃冰激凌了?”
涯芷生气道:“你不是肚子疼吗?吃了刚好拉稀!”
楚川一时语塞,又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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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在礼官的陪同下走上殿来,步履沉着,一身威严之气立即萦绕在殿中。她年轻时便登帝位,行事作风无不刚毅果绝;后年岁渐长,子嗣越大,为母之心也使得其性格转变,才开始有了些宽厚仁慈之心。
群臣叩首。
女帝朗声道:“昨夜得报,突云族发生动乱,已掳掠了边境八百百姓,现发来战书,大家一起听听吧。”说罢,身侧的礼官开始诵读战书内容,殿中寂静无声。
涯芷惊诧万分!这是她入大朝会以来,接触的最大的一件政事。
读罢,女帝朗声道:“突云族动乱之事,众卿以为将如何回应?”她作为一国之君,说话议事,从来不拖沓。
田雄和左棠几乎是同时站了出来,上前齐声奏道:“启禀陛下——”他二人看了看彼此,又道:“臣以为,谈和,乃为上策!”
女帝心中也掠过一丝欣慰,说道:“两位卿家颇解我意!如今我涯国境内,四海升平,民生富庶。而北方部族受天灾之苦,民不聊生,着实可怜。我身为一国之主,当存悲悯之心,实在不忍心再动兵戈,和谈确合我意。”
众臣尽皆跪地,大呼陛下慈悲。
女帝又道:“既然和谈已定,那么谁去和谈,众卿可有人选?”
话音刚落,左棠踏出一步,道:“启禀陛下,臣愿持节北方,凭三寸喉舌,还边境安宁!”
女帝刚要说话,田雄抢道:“你?恐怕左大人还不够格吧!”
左棠怼道:“我为什么不够格?我若不够格,你够?哦哦哦,我是不够格!田大人贵为兵部上卿,沙场点兵、入使敌军,确实是比我更为合适!这么说,倒是我越俎代庖了!”
田雄急道:“左大人,你少要讥讽于我!突云族点名要陛下亲往,没有陛下亲口御封,你擅自做主就是欺君!”
左棠笑道:“笑话!我在两军对峙之时,主动为使,替主分忧,倒成了欺君之罪!你却话里话外想要我主以万金之躯身入险境,我看你才是心怀不臣之心!”
田雄道:“哼!我田雄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监!”
左棠道:“你说的都是废话!眼下我主定然不可以屈尊前往,非是要我等分忧不可!”
田雄又要说什么,女帝忙打断道:“好了!二位不要再争了!这次前去和谈,我去不合适,两位卿家不合适,朝会各位大臣皆不合适!”
众臣不禁小声议论起来:到底谁合适呢?
“不好!”楚川突然说话,涯芷一惊:“怎么了?”
楚川道:“能级太高了不合适,能级太低了会让对方认为我们不够重视,那么最好的人选,自然就是陛下的子女,也就是你姐、或者你!”他嘴里说着,心里想起了自己在君荣集团。当年,李斯仁的父亲每次遇到这种需要谈判的场合,便是让李斯仪或者李斯仁出面。
女帝站了起来,拿起袖中的一张奏折,面向群臣道:“这是昨天夜里,菖蒲王得知边境的消息之后,连夜呈上的奏折,主动请缨,前往突云族为使,拯救八百百姓!”
众臣一阵哗然,称赞声此起彼伏。
涯芷简直被惊住了!
湖中间的喷泉突然打开,楚川不禁一怔。涯芷心中暗惊道:“大姐这是怎么了!”楚川道:“莫不是你大姐真是个王佐之才,想要孤身赴险,救国救民?”
楚川看了一眼女帝,只见她眼中,有笃定、有自信、有沉着、甚至还有一缕自豪!
是啊,身为国主,危难之际子女主动挺膺,岂能不自豪呢?
可转而又想:不对啊!这种谈判,实在是刀山火海啊!哪有母亲会舍得自己的女儿身处险境呢?她的眼神中有一万种心绪表达,唯独少了为人母的怜爱之心,不禁让楚川困惑。
田雄也读出了女帝神色中的自豪感,忙道:“我听闻菖蒲王年少时拜乌渡老叟褚云阳为师,这褚老前辈可是享誉朝野的人物啊!三十年前,他孤身赴鄂,退兵于阵前,何其壮哉!如今菖蒲王主动请缨,定是得了名师指点,必然旗开得胜,壮我涯国声威!”
楚川听到了“褚云阳”三个字,也莫名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触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左棠听罢,也忙跟道:“臣等恭喜陛下教子有方,菖蒲王胆识可薄云天,涯国大幸!百姓大幸!”众臣齐声跪拜,山呼万岁。
田雄心中不屑:“这左老儿果然已经是二公主的人了!他心知此行凶险,嘴里拍着马屁,谁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女帝也不禁笑了起来:“此番菖蒲王能上此书,简直可敌百万军!突云族若是知道我有女如此,岂不胆寒!我已连夜让菖蒲王准备出发,此时宜早不宜迟!”
百官称是。
正在此时,一名礼官匆匆跑了进来,满脸慌张,跪地喘着粗气道:“不……不好了……”
女帝连忙起身道:“慌什么,什么事?”
礼官道:“菖蒲王……菖蒲王……她……”
女帝忙问:“她怎么了?”
礼官哭道:“清晨骑马入朝,行经锁月桥时,桥面轰然断塌,菖蒲王不幸坠马,腿……摔断了!”
女帝大惊:“什么?菖蒲宫往凤翥殿来,从来是过西宗门走玉水桥,哪里会走到锁月桥去?”
礼官道:“昨日玉水桥封闭修缮,今晨菖蒲王骑马入朝只能临时改道走锁月桥,没曾想这桥也年久失修,骏马过桥时,便塌了……”
楚川一怔:好巧的事儿!
女帝大怒道:“混账!涯宫重地,竟然出了这等荒唐事!”话音刚落,工部上卿赵大人已经跪地不起。
女帝又向礼官关切地问道:“那菖蒲王伤势如何?”
那礼官支支吾吾道:“听说……很不好。安大人正护送菖蒲王在来的路上。”
此时,田雄忽然奏报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公主坠马,恐怕也与公主连夜疲惫有关!”
女帝惑道:“疲惫?疲从何来?”
田雄道:“臣听闻,昨夜菖蒲宫有刺客行刺!”
百官哗然,女帝更是惊诧:“什么?刺客?”
田雄道:“正是!便是在下半夜,菖蒲宫中有一伙刺客,秘密了刺杀菖蒲王,好在安驸马及时出现,已悉数击杀,菖蒲王也因此受了伤。”
女帝道:“可笑!菖蒲宫毕竟是亲王府邸,怎么能有刺客混进去!”
田雄道:“听说是刺客伪装的家奴,这些家奴潜伏已久,故而菖蒲王也未设防,中了刺客的暗杀!菖蒲王与安驸马也因此彻夜未眠,故而臣猜测,菖蒲王坠马,许也是因此心神不定。”
女帝俨然震怒,道:“匪夷所思!亲王府竟然也能被刺客潜伏,传出去,皇室的脸面何在!田雄,此事交由你去办,务必严查!”田雄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凤翥殿外一道颤抖的声音传来:“陛下!儿臣……愿往!”
这声音正是涯蒲!只见安剑藜扶着涯蒲从宫外瘸着腿走了进来——准确地说,是他扶着涯蒲的腰,将她提了近来!涯蒲发丝凌乱,额头上全身汗水,表情痛苦不已。
女帝忙从御阶上下来,大喊道:“喊太医!”
门外已有一名女医官冲了进来,安剑藜早已在涯蒲受伤的第一时间找人唤了太医,此刻刚好赶到。
女帝将涯蒲抱在怀中,眼中焦急万分。这种眼神,饱含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无声的慈爱。
太医用手慢慢从涯蒲的左脚脚踝处轻轻揉捏,逐步又摸到了膝盖处,涯蒲不禁痛苦地呻吟了起来。太医突然表情大惊,然后跪地道:“陛下,长公主的左腿有两处严重骨折,需立即躺平,容臣医治,再迟恐怕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女帝大惊失色,忙道:“快!把我的女儿送到蔓荃宫去!这条腿如果有半点闪失,我要了你们的命!”
安剑藜听完,马上抱起涯蒲,转身向殿外奔去。朝堂上的一众女官也快步走来,侍奉其后,紧跟着地向蔓荃宫走去。
涯芷看着涯蒲被抱出凤翥殿,猛然一怔,往后退了一步!
楚川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了!他敏锐的嗅觉下,已经有数个困惑涌上心头:
其一、眼下这种情况,涯蒲为什么要主动上书,请求求和?她图什么?图百官的拥护?图女帝的宠爱?图万民的口碑?如果是,那涯蒲的这一步棋,简直是天底下最为惊险的一步棋!
其二、她的坠马事件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觉得太过巧合!然而,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女帝问询、医官现诊,涯蒲的断腿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她如果早已下定了铤而走险的决心,这一步棋必然要走出去,又怎么会作假。
那这次坠马,要么就是莫大的意外,再要么——
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要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妙狠毒的设计!”
没错,相比于性命,断腿恐怕来的更划算吧!
可刺客又是哪一出戏呢!这些人既然是潜伏的家奴,自然随时可以暗杀,却为什么早不刺杀、晚不刺杀,偏偏挑这个时候暗杀呢?想来这次暗杀与突云族的和谈必然有极大的巧合!
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真有人和涯蒲有仇,放任涯蒲去和谈不就好了么?那突云族大营,刀山火海,任由她去不就成了?何苦牺牲了这么多潜伏多年的家奴呢!
除非——楚川一惊——除非,这群人根本就不是想要刺杀涯蒲!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不想让涯蒲出使和谈!
可明明坠马已经可以掩盖的事情,为什么又要假装派刺客暗杀呢?
楚川眼神一亮:除非,提出“坠马之策”和“暗杀之策”的,是两拨人!
而且,还有两点可以肯定:那个出“坠马之策”的人,定然是个涯蒲最信任的人,否则不至于如此配合,甚至忍痛断腿;而那个出“暗杀之策”的人,定然藏在暗处,甚至连涯蒲也不知道!否则,安剑藜为何会杀人灭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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涯蒲此刻确实很痛苦,但很值得!
尽管她的腿确实已经在清晨出门的时候就被马车轧了!尽管她确实是疼得如同火烧一般!但一切都按照褚云阳的锦囊中计划顺利完成!
她被抱出凤翥殿时,女帝的担忧、百官的惋惜,已说明了一切。
这无疑是天下最绝的苦肉计!更是最狠毒的苦肉计!若不是褚修一定坚持让她第二天才能看锦囊,恐怕她无论如何也横不下心来,受这等苦楚。
褚云阳,利用女帝作为母亲的慈爱、百官的拥护、甚至妹妹的性命,救了涯蒲!
所以楚川也自然明白:“其实,包括女帝和百官在内,大概每个人都会暗自猜测,涯蒲可能是自导自演了一场坠马的好戏,可每个人都已然对涯蒲深信不疑。而众人深信不疑的原因,却不是因为她真实地摔断了腿,而是她竟然狠心把‘和谈’如此赴汤蹈火般的危险,抛给了另外一个人!”
楚川的眼神,不禁望向了涯芷!
天底下,有哪个狠心的姐姐会明目张胆地去害了自己的妹妹呢?
楚川莫名觉得背脊发凉。天底下竟然能有一个人能想出如此极致恶毒的计策!他几乎利用了所有人道德深处的怜悯之心,而忽视了用计之人的人性沦丧。
当然,他还极有可能帮助涯蒲,在这次和谈中间接除掉储位最大的劲敌!
楚川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在他片刻的思索中形成闭环。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两个问题:
第一、出“坠马之策”的人是谁?
第二、出“暗杀之策”的人又是谁?
至于眼下朝堂上的残局,楚川已经很清楚了:涯芷迟早是要站出来的!他要做的,是帮涯芷想清楚,这个“和谈”,改怎么谈?又该找“上层领导”要什么政策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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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坐在高堂之上,说不出话来。众臣目送涯蒲出门后,均默不作声。
朝堂上冷得像冰窟一样。
这时,殿中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嗓音,仿佛冰窟里照来的一道阳光!
“陛下,我愿前往和谈!”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殿中赫然站出的一个人——涯芷!
果然,她主动站了出来!
这是涯芷的决定!也是百官无声的决定!当然,也是眼下最好的决定!
女帝从座上站了起来,盯着涯芷,双目如炬,却闪烁着一丝难掩犹豫的光芒——楚川一怔:这种眼神,是楚川在方才女帝的眼中完全没有看到的!
涯芷拱手道:“大姐既然坠马受伤,这次重任自然要由我来担负!”
左棠面露惊恐之色,忙道:“陛下,不可啊!”
田雄抢道:“有何不可!左大人方才还说陛下‘教子有方,涯国大幸’,怎么到了二公主身上,就不可了呢?”
左棠被猛然逼问,一时语塞。他先前既然一通拍马,自然是知道涯蒲此去凶险万分,哪里想到情势竟然陡然急转。他停顿了片刻赶忙道:“二公主年纪尚轻,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和谈——”
“长公主就经历过吗?”田雄追问道。
“此次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只怕——”左棠道。
“长公主去,就没有‘凶险万分’?就不会‘稍有不慎’?”田雄又追问道。
“这……这……”田雄的连续逼问,简直让左棠也答不出话来。
渠灵终于也忍不住了,站出来,道:“陛下,臣虽然不懂军事,但与其如此险恶,倒不如还是开战吧!公主万金之躯,万万不能赴险啊!”
女帝厉色道:“既然已经决定和谈,又言何开战?况且一旦开战,生灵涂炭,死多少士兵?我的女儿是万金之躯,别人的儿女就不是了么?”
女帝言辞犀利,渠灵只得跪拜,连呼该死。
涯芷道:“几位大人莫要争论,我既然是陛下的女儿,便需要担此责任。大姐当年随陛下出征,几时又经历过两军对垒?又哪一次不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说着竟然笑了起来:“倒要让突云族的人看看,我涯国人人都有胆识,区区小族,有何惧哉!”
“好!”女帝不禁赞道,“不愧是我涯荃女帝的女儿!”说话间,眼神中俨然已有了一丝泪光。“此次和谈,便由涯芷公主出使北境,朝会后便即启程!”说着走下宝座台,握着涯芷的手,双眼湿润,柔声地说道:“左大人说得也对,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场面,可有什么计策和需求,你跟我说!”
涯芷望着女帝,斩钉截铁道:“陛下,此去纵然凶险,我亦全力以赴,使命必达。”她此时一腔热血,难免言辞果决。楚川连忙补充道:“额额额……若说计策的话,我想求三道旨意。”
女帝道:“你说!”
涯芷一时间哪里有什么计策,便听楚川补充。
楚川道:“第一,让叶霜和涯藤陪女儿同行,突云族与青松城毗邻,此番还需叶城主从中协调,我与叶霜交厚,或许她能从旁协助。藤弟的又在青松城游历,武功又高,必要时定能帮到我。”
这话从涯芷口出,却是楚川在说。他自小熟读历史,心思极为缜密,又深谙谈判之道,故而即便在最紧急的关头,也能有所筹划。
女帝一听,不禁赞道:“好!准了。只是藤儿虽然武功高,但年轻气盛,你是二姐,也要注意他的安全!”
涯芷道:“遵命!”
楚川又道:“第二,此番和谈虽然为了避免交战,但两军之间,还需有威慑之力,壮我声势,因此求一道青松城整军的旨意。有了青松城兵马的背后造势,阵前才有说话的底气。”
女帝颇为惊叹,道:“嗯,有理!准了。”
楚川继续道:“第三,我虽然从未担当过如此的重任,不过两军和谈,自然有所进退。故而条件的多寡、应允与否,陛下需允我便宜行事!
女帝听完,当即应允,俨然一扫方才的踌躇犹豫,道:“三条都准!”说着又盯着涯芷的眼神,小声说道:“芷儿,你只要能顺利回朝,什么条件,你都可以代我同意!”
百官闻之,也不禁感叹:这少年公主,虽然初出茅庐,可片刻间已挥洒自如,好大的气魄啊!
涯芷望着女帝殷切的眼神,心中生出了万分的不舍、难过,她只觉得这次极有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行程,不禁跪拜道:“陛下,女儿涯芷叩别!此番前去,山高水长,生死未卜。如若……如若……如若……”她不禁哽咽了起来:“如若我没能回来,就由大姐和藤弟替我尽孝了……”
女帝眼眶湿润了,朝中的百官无不动容,有的女官已经哭出声来。
最无情,生在帝王家。眼前的一切,或许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女帝使劲儿拽着涯芷的手,哭着说道:“不要这么说,既然要去,就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总而言之,小心行事,谈得成最好,即便谈不成,能回来就行!”
涯芷道:“遵命!事不宜迟,女儿请求即刻动身,否则,再过于犹豫,对和谈不利。”
女帝含泪道:“好!去吧!”
说罢,涯芷扶起了跪地泪流满面的渠灵道:“渠大人好意,我感激万分。母亲年纪大了,国事忙碌,她的身体实在受不了。日后还请你多多照料。”
渠灵泪流满面,连声道:“好……好……好……”
涯芷一抹泪,便大踏步出了大殿,神色凛然,衣袂生威。
渠灵跪拜,大声呼道:“盼二公主,早日凯旋而归!”众臣纷纷跪拜,齐声高呼,场面万分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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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川看着眼前的湖水,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他心中早已知晓,这次坠马,必然是涯蒲使的一个逃遁之法。不过却间接将涯芷陷入了生死绝境!如此想来,涯蒲的险恶用心、毒辣手段,已跃然眼前。
他只恨涯芷天真纯良,与人为善,此刻却被人设计所伤,毫无还手之力。
他莫名想到了历史上那么多的储位纷争、流血事件,心中叹惋。转而,涯芷那张无暇纯真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一股难以言喻的保护欲骤然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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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来,湖面荡起了一阵涟漪,也激起了楚川心目中久违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