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但世子这日因收到夏十二传来的平安信,心情舒爽,连带着对下人们的态度都好了许多。
夜里,她独自一人出了将军府,本打算去挑选几样礼物,送给那未出世的小侄儿,结果还没走几步路,就忽而被一人拉进了无人小巷。
只见那来人身着湛蓝色长袍,腰间束着一件用黑布包裹着的剑状东西。
“陈老将军家中护卫陈忘,拜见世子。”说着,那人拱手行礼,并且呈上早已准备好了的陈家令牌。
世子接过令牌,凝神将人快速地打量了一番,但见对方脸型方正,皮肤黝黑,额上镌刻了几丝岁月的纹路,两鬓夹杂着几缕银丝,周身装扮朴素无华,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不过一双瞳仁耀眼澄澈,眉宇间竟还闪烁着不同常人的英锐之气。
她虽觉此人甚是面善,但确定从未打过交道,不禁心中疑惑,不过环顾四下,又见无他人,细细想了想,还是沉声问道:“陈护卫,请问所为何事?”
陈忘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但还是笑道:“属下刚才见世子一人行走在路上,刚巧想起有一二言相告,望世子不要见怪属下的鲁莽。”
世子认真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发现此令牌以金玉镶嵌打造而成,其造工细致精巧,与元宵节当晚从刺客身上搜出的赝品有云泥之别,但却与她从前在陈家见过的令牌一般无二。
她见人说话嗫嚅,知人定是有话想说,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她多久,于是回首看了看身后走过的路,无奈道:“这里说话不方便,陈护卫今日若是有空,不如与小弟到附近酒楼一聚。”
陈忘想了想,答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然后缓步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并在酒馆里要了一间隔音效果较好的包间。
待坐定后,世子又不由自主地再次打量起此人,只见男人骨相刚毅俊朗,除去额间与两鬓的岁月痕迹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老,不过周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稳重的气息。
世子虽不知他来由,但见人周身正气且手持真正的陈家令牌,于是仍以礼相待。
“陈护卫是何时入陈家府内做事的?”
陈忘淡淡笑了笑,答道:“属下是在七岁的时候被陈老将军收养的,算来在陈家也度过了三十个春秋了。”
听到此话,世子不禁心中疑惑,此人在陈家里呆了三十年,她从前去陈府的时候怎么从未见过?
“噢!看来陈护卫也算是陈家的老人了。”
说着,世子又给人斟酒。
待酒过三巡,世子见差不多了,便开门见山直言道:“不知陈护卫今日究竟所为何事?这里并无他人,护卫但说无妨。”
陈忘也不拐弯抹角了,从腰间解开用黑布包裹着的长剑。
不一会儿,熟悉的剑身映入眼帘。
世子眸光一沉,这正是她让夏十二送回去的“陈迹”剑!只是怎么此时会出现在这里?还是由一个陈家护卫随身携带?
想到此处,世子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冷声道:“陈迹剑作为陈家镇家之宝,向来只有陈家大家长有资格佩戴,如今护卫却将宝剑携至此处,不知是何用意?”
陈忘并未惶恐,依旧神色自若。
只见他用双手捧着宝剑,然后毕恭毕敬地双手献上,“世子不必疑心,宝剑是老将军临终前托我送过来的。”
此话一出,世子心口猛地一阵痛,悲伤的情绪油然而生,但还是尽量稳住自己,良久才问道:“老将军有说什么话?”
陈忘起身作揖,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将军说,陈家世代清白,只可惜信而被疑、忠而被谤,从此往后陈家子孙不得再入朝堂,陈家人也再无用武之处,但‘陈迹’剑是太祖皇帝所赐,陈家不敢将其流入民间,思索前后,觉得当朝唯有夏家安南世子方可佩戴此等宝剑,于是特意吩咐属下前来赠剑。”
听罢,世子不禁一阵苦笑,良久方讥诮道:“好生厉害的嘴!这老好人都被他陈家做完了。”
陈忘见人话里有话,忽而又想起近日陈家遭到无妄之灾,不由怒火中烧,“如世子不愿接纳宝剑,陈忘这就去为宝剑寻得有缘人。”
说完,也不等人回复,陈忘躬身施礼,带着宝剑就要往包间门口处走去。
见状,世子却瞬间眼睫湿润、眼角微红,闷喝一杯清酒后,终是起身喝道:“等等!”
陈忘止住脚步,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缓缓转过身来,再次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世子可是想清楚了。”
世子没有立即回应,只是抬手给陈忘斟了一杯酒,“陈护卫,请!”
陈忘没有推脱,道了声谢后豪迈地拿起酒杯一口闷,半晌才开口说道:“想必世子是有听说过这把宝剑的由来。”
世子拿起桌上的“陈迹”剑,忽然“唰”的一声,拔剑出鞘,霎时锋芒毕露,森森剑气充斥着整个包间,那如镜面般的剑身上倒映出了一张狰狞的面具脸。
“剑身轻盈透亮,剑刃削铁如泥,是难得的世间好剑,”世子凝视着手中的剑,喃喃自语道。
陈忘抿了抿唇,继续说道:“陈迹剑是太祖皇帝年少时寻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专门打造的,剑柄上的金漆则是由太祖皇帝与陈老将军两人合力意外调制而成。自陈迹诞生以来,陈老将军便带着这把宝剑为大晋开疆扩土,此间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胜战,陈迹也因此被陈家视为镇家之宝。”
闻言,世子不禁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此好剑,陈家为何要相赠?”
陈忘嘴角轻轻抽搐一下,沉声说道:“太祖皇帝赐予陈老将军陈迹宝剑本来就是寄予厚望,希望陈家能够世代守候大晋国土、保护大晋子民,可如今将军已逝,陈家没落,宝剑只有寻得有能力的新主人才能发挥它应有的功效、才能完成太祖皇帝的遗愿。”
话音刚落,世子不禁嗤笑。何人不知太祖皇帝曾经的遗愿就是北击姜戎、南平僚人,建立一个强大繁荣统一的大晋王朝?
可世事难料,祸起萧墙。
他的子孙不但没有收复姜戎、踏平南荒,反而同根相蒸,致使他本人兢兢业业奋斗了一辈子的帝王基业惨遭戕害,甚至国家分裂,从此国不国、家不家。
向来杀伐果断的太祖皇帝如若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想到此处,世子忍不住揉了揉脑袋。但抬眼间却发现陈忘正襟危坐地注视着自己,霎时不由心生疑虑,这陈家如今已成功卸任了军权,全族也顺利逃离了朝堂这个是非之地,为何还要搞什么临终赠剑的戏码?
这不是不符合逻辑吗?
但如今陈忘就在眼前。
如果这个人真是来赠剑的,那是不是代表陈老头其实早就想好了······
可这种事情他们陈家自己都不做,为何寻他们夏家来做?
思索至此,世子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么看来,得剑之人还得肩负起保家卫国的伟大使命了,但好可惜,我早已病魔缠身,只怕无能胜任,想来老将军看错人了。”
说罢,世子将宝剑放下。
陈忘不置可否,继续正色道:“当今圣上洞若光火,依世子所看,陛下会不知忠正院玩弄职权,故意陷害陈小将军?但何以又容忍周亥此等小人为非作歹?想来不过‘集权’二字罢了。”
世子心尖一颤,不知何时已抽出自己腰间软剑呵斥道:“你可知死罪!”
陈忘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那把利剑,不禁笑了笑,但仍旧面色不改,继续说道:“忠言逆耳!我所说皆无虚言,如今陈家倒了,手中握有军权的世家就只剩下夏家了。请世子容在下把话说完,再决定生死也不迟。”
世子紧紧地盯着对方,肃杀之气依旧充盈着双眸,但半晌后终是缓缓地收了手中软剑,道了一句:“安南世子性情暴虐、阴晴不定,这并不是虚传,希望陈护卫还是慎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