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寒冷阴森的冰窟里, 倏地亮起了一点火星。
千万点焰光横空迸现,宛如夏夜流萤,顷刻间, 细碎光点又汇聚成火海洪流。
苏陆下意识向后退避了些许,蛇尾擦过冰冷的地面,感到尾巴下方的平台温度骤升,越来越热。
耳畔炸开了爆燃的轰响。
林井才堪堪后退一步,身躯就已经被烈焰吞没, 爆发的灵压都被火光掩埋。
血肉之躯宛如柴薪般焚烧着, 那明耀的赤红色火焰越烧越烈, 岩壁上层层坚冰开始融化。
有水滴从洞顶坠落而下。
苏陆抹去脸上的水迹, 抬起头看向上方, 洞顶倒悬的冰锥也在消融,大滴大滴的水珠不断落下。
热浪翻腾如潮。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掉一口火焰,胸腔里仿佛也充盈着热意。
苏陆几乎被熏得头脑发热,“你管这叫‘还差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从手镯里掏药, 狂炫两颗生骨丹,祈祷这药物对蛇尾的疗效不会降低。
“你以为呢。”
火中传来某个鸟妖低沉的嗓音, “……否则早就将这座山烧成灰了。”
行吧。
苏陆吃了药就开始运功,一时也没精力和他哔哔。
她曾经以为进入蛇尾状态会有些不习惯,现在发现也并非如此。
又是在生死关头进一步激发血脉, 对妖身的操控就仿佛刻在本能之中,就像她很清楚该如何使用那对毒牙一样。
苏陆将视线投向了前方的火海之中。
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赌局。
因为时间太久,力量自行流失, 封印摇摇欲坠, 然而到彻底瓦解仍有一段距离, 或许需要外力的冲击。
如果时间足够充裕, 苏陆可以慢慢撕去每一张符纸,消化那些阴属灵力而不被反噬。
但她做不到直接暴力破坏整个封印,不是灵力强度多少的问题,而是同源属性。
她放出的灵力反而会被吸收。
达成加固封印的效果。
如果不凭借灵力只靠肉身力量?
她还没这个本事。
就算是那些筑基境乃至开光境体修都做不到。
但是,倘若是其他属性——且并非冰水属性不容易被吸收转化的灵力,在强度足够的情况下,就可以对封印方尖碑造成直接的破坏。
就算做不到一剑将其灰飞烟灭,也能影响石碑内精密的循环回路,震碎主印和诸多辅印之间的联结。
只要这些被冲垮,那原本就勉强维系的封印就会进一步垮掉。
苏陆在这个地方消耗了不少时间,撕了不少辅印,对封印的整体结构已经了如指掌。
所以她很清楚,只要能让其接受正面冲击,黎大约就能被解放了。
当她确定林井是风木属性灵根的时候,就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
剩下的就是怎么诱骗他过来,并让他使出全力一击。
然而问题在于,林瑚很清楚她的状况,对于一个伤痕累累的筑基境半妖来说,使出这样一击是很浪费的。
不过他和她有仇,他也可能会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力量,以证明他比她的亲生父亲要强得多。
再加上一些其他的理由,他大概就会这么做的。
这些想法在她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粗糙的计划就成型了。
最初她不清楚林瑚与自己的关系,直接进入间门,将人引到这里的时候,其实还没想这么多。
只是觉得这能够让自己迅速恢复灵力罢了。
“你——”
火焰中传来嘶吼声,“你是——”
在烈焰翻涌燃烧声里,林瑚的咒骂模糊不清,只剩下断断续续破碎的音节。
火海中剩下一块金色光团,不断蠕动挣扎着,仿佛想突破火焰的壁障,却只能被迫困在原地。
“你看。”
黎看向那一团人形的金光,“他的这块元神还在。”
苏陆:“?”
不然呢?
元神承伤能力远逊于肉身,那也是说的同一个人。
化神境修士的元神比起金丹境修士的肉身还是要强得多的。
前方的红发男人微微歪头,一边伸展着羽翼,一边伸手按着自己的后颈。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那副完美强健的躯体就是半裸状态,呈现出宛如雕塑般的美丽曲线,每一寸肌骨都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苏陆:“……所以归根结底,你身上仍残留着封印效果?”
黎不置可否,“这封印原本是为了杀我的,镇压我的本命之力,再逐渐磨损以至最终耗尽我的元神。”
他微微扬起嘴角,“若是一朝一夕做不到,就十年百年千年,他们指望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终有一日将我毁灭。”
苏陆叹了口气,“这是多大仇啊,所以我猜你和那些修士之间,应当也是老套路吧?”
鸟妖斜睨她一眼,“什么老套路?”
苏陆耸肩,“两种开端,殊途同归,要么有人垂涎你的血肉皮毛,要么你想吃掉某个修士——”
她看到黎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听到吃人简直如同听到吃屎。
苏陆:“哦,其实我也下意识觉得不是,只这么一说,反正就是因为某个原因,你杀了一些修士,然后引来人报仇,然后你杀了他们更多人,最后滚雪球了。”
黎哼笑一声,“倒也差不多,只不过开头皆猜错了。”
苏陆挑眉,“哦?那到底是什么?”
“有个人途径我的领地,听闻我的名号,与我约战死斗。”
他随口道,“当时打得倒是酣畅,那人死时都直呼痛快,但其同门皆视我为仇人。”
苏陆:“……所以那个人其实是无所谓的。”
后面的人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真心实意想要报仇,对于黎来说显然没有区别。
黎向前走去。
他仍是半人半妖的形态,背后羽翼收拢着,腰间生出金红的羽毛,双足利爪踩过地面悄无声息。
那沸腾澎湃的火海四散开来,化作无数散碎的光焰,露出其中颜色已经黯淡的金色元神。
苏陆第一次直接见到修士的元神,看着只是一团人形的光芒,仔细观瞧也能分出脸廓五官。
她甚至能看到那张脸上的恐惧和懊恼。
“你不——”
尚未出口的话语,被迎面而来的巨大利爪封锁。
黎一只手按在他的头上,狰狞锋利的指爪完全攥住了他的脑袋。
“嗯?”
红发鸟妖微微歪头,像是发现了什么趣事,“原来还不是完整的。”
他手上微微用力,利爪间氤氲起炽热火光,一缕缕焰光流泻而下,钻入了那暗金的元神内。
元神的金色光体上,蔓延开丝丝红线,同时发出一阵骇人的哀嚎声。
那声音过于凄厉痛苦,带着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感。
“群玉宫?”
黎似乎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那把剑叫燧苍是吧。”
……
扬州。
浮罗山上峰,高山嵯峨,青烟掩翠,细雨飘摇而下,琼楼玉宇朦胧一片。
忽然间,这画卷般的缥缈仙山里,倏地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灵压。
在庭院里谈笑的修士相继抬头,山间静室内清修的人也惊讶睁眼,那些正在切磋技艺的人也停了下来。
稍有道行的修士,此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处。
“怎么回事?”
靡乐门护法长老林瑚的居所外,其弟子们相继抵达,焦虑地聚集于门口。
他们都感应到师父的灵压爆发,带着一种极为不祥的气息。
旧年里门中一位前辈冲击渡劫境失败,重伤身陨时,那灵压波动就与现在极为相似。
“师尊怎么可能——!”
一个人不可置信地道:“他前几年才进入化神境——”
现在想要晋升境界根本不可能吧,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谁都将话说出来。
紧接着又是两道灵压逼近,有两个人从天而降,面色皆淡定无波。
林瑚的弟子们纷纷回首,望见他们赶忙行礼。
“见过两位师伯。”
这些人个个容貌俊俏,风姿优美,翩然下拜时动作煞是好看。
不过没有谁去欣赏。
“林瑚不是闭关了么?”
来人之一问道,“他有没有出来过?”
他们并不清楚其中状况,一时也不好直接进入。
若是在修炼中走火入魔,有外人灵压接近,也可能会使得其精神越发混乱。
当然通常化神境修士都不会沦落至此,但眼下的状况,也是诸事难料。
“回二师伯。”
林瑚的大弟子低头道,“师尊方才忽然说要闭关,让其余人退下,只令让我和师妹在这里守着。”
至于师父究竟要做什么,他们哪里敢问?
林瑚本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徒弟们大多对他又敬又畏。
那人沉吟一声,“走,咱们进去。”
这话显然是说给与他同来的另一人听的。
紧接着,他们紧闭的沉重门扉,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轰开,笼罩宫殿的结界也同时破碎。
结界破除之后,更加恐怖的灵压汹涌而来——
门外这些筑基境开光金丹境的修士们,几乎同一时间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于死亡的恐惧。
他们明明只是站在这里,却被那灵压里蕴藏的情绪渲染。
“林瑚!”
那两人并不受影响,已经深入前方的大殿之内。
旁边炉鼎翻倒,长案断裂,书卷香灰遍地,碎屑在灵压卷动的劲风中四处飘散,可谓是一片狼藉。
林瑚坐倒在地,面如金纸,整个人抖若筛糠,“二哥、三姐、救、救救我!”
率先走进去的人一愣,目中精光闪现,“你竟敢再次分裂元神。”
他的语气又轻又平静,没有半点这句话应有的谴责意味,亦或是愤怒震惊等情绪。
“那躯壳、已、已经损毁——”
林瑚显然处于极度的痛苦中,他双目失焦涣散,甚至无力起身。
前一刻他还在为林井之死而悲恸,还来不及琢磨该如何让凶手受尽折磨而死,后一刻他自己也性命垂危了。
“是、是妖——”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血,全身的灵力混乱冲撞着。
整个宫殿都开始轻微地摇晃。
陷冰山那边,他的元神再次受创,下一个字硬是说不出来了。
林瑚只说了一个妖字,另外两人自以为他是遇到了妖王,或是什么难缠的大妖——
毕竟他分裂了元神出窍,若有人毁去林井的肉身,又能及时封住他的元神,他就会落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林井不过是一个金丹境,能杀死他的大妖多了去了。
旁边的两人对视一眼。
“若是他那边的元神被毁,恐怕数百年不能恢复。”
“不提这个,他继续这样下去,这边还说不定——”
话音未落,林瑚再次剧烈颤抖起来,周身灵力狂乱涌动,他身上都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火光。
那些金红的光丝在皮肤下游窜,仿佛要将血液都炙烤干涸,将骨骼都焚烧成灰。
他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叫,双目已然开始融化。
“这是?”
“元神受创的伤害竟能传至这边,这妖族本事不俗,不过既然是妖族——”
旁边的人沉吟道,“应当可以动用燧苍了吧。”
林瑚已经说不出话,但听到他们的话语,仍然不断点头。
燧苍是群玉宫代代相传的神器之一,是威力极强的火属神兵。
它不曾与任何人契合,也不曾认主,只要是群玉宫修士,但凡获得其认可,皆可驱使。
当然也要有能驱使神器的本事,境界不够也做不到就是了。
能被称为神器的,自然有其特异之处。
林瑚并不确定这能否帮自己脱困,但若是兄姐再无所作为,他却是真的要死了。
——那火焰焚烧着元神,甚至不知怎么,竟也传导至本体!
他听见头顶传来叹息声。
“那就开始吧。”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
整座浮罗山倏地震颤起来。
上下双峰地动山摇,如有实质的灵力波动席卷而过,天际的阴云都被震荡散裂。
热浪如熔浆般喷薄而出,蒸融了飘摇细密的落雨,将春日的凉风染上了灼灼热意。
在人们震惊的目光中,上峰的山巅处,一柄火红的巨剑腾空而起,直入云霄。
那剑刃少说有百丈之长,一瞬间好似将苍穹贯穿,剑身上缠绕着炽热的火光。
“是燧苍!”
“有人祭出了燧苍神剑——”
“发生了什么?!”
辉煌的炽焰环绕剑刃,如同千万条游龙般奔腾流转,然后迅速汇聚,化作形长与燧苍如出一辙的光刃。
这巨大的光刃脱离了燧苍,猛地射向了西方,一路上穿云破雾,速度快得不可置信。
只眨眼间就消失在修士们的视线里。
“西边。”
操控神剑的两人倒是不奇怪,只以为林瑚去了西荒,或是边境之处。
他们并不知道具体位置,只将燧苍与林瑚相系,让神剑自行感知另一边元神所在之处。
然后,听凭林瑚的意志毁去他的敌人。
“嗯,这么快就到了,竟是在中州吗?”
……
此时此刻,赤红的巨刃从天而降,撕裂横空的弥漫霜雾,没入陷冰山的寒渊之中。
它在坠落时急速缩小,凝缩成一柄缠绕赤炎的短刃,径直向着林瑚元神所在之处飞去。
光刃势不可挡地冲下去,摧枯拉朽般焚毁了途径的一切。
冰山碎裂,魔物蒸化,眨眼间它就抵达了寒阴狱的最深处。
在热浪翻腾的冰窟之内,红发鸟妖侧过头,那双灿金的眼眸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赤红光刃携裹着热风,转瞬间没入他的体内。
苏陆睁大眼睛。
——他甚至都不曾躲避!
下一秒,洞窟中爆开铺天盖地的炽焰,埋葬了她眼中所视的一切。
……
浮罗山的华美宫殿之内,林和与林独山相继后退,两人的手掌从幼弟身上撤去。
饶是化神境修士,操控燧苍那般神器,跨越州境狙杀敌人,两人也有些损耗。
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几乎耗尽了大半的灵力。
否则若是连燧苍都出动了却无法毙敌,群玉宫的脸就不能要了。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林和皱眉道,“距离琅嬛的七十二仙山倒是很远——”
……
陷冰山山底。
苏陆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视线穿过癫狂摇曳的烈焰,看清了其中的人影。
高大的红发鸟妖伸开双臂,体内迸溅出无数破碎的冰晶。
那些闪耀锋利的碎片,不断从血肉和羽翼间射出,甫一落入空中就融化开来。
他背上显现出数十个诡秘的黑色符文,接着都被皮下蔓延的火光吞噬。
苏陆这才意识到,那是残留在他体内的封印。
“竟敢对我用火属灵力。”
他唇边流泻出笑意,因为内心里升起的快感而变得狰狞。
林瑚的元神被囚禁在火焰的牢笼中,原本轮廓模糊的面孔也透露出恐惧,“你不——”
烈焰的囚笼倏然收缩,径直将金色光团碾烧成齑粉。
……
浮罗山的宫殿内,林瑚全身巨震,七窍流血。
另外两人看着这一幕。
这本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场景,偏偏两人面上皆毫无波动,场面一时诡异至极。
林瑚体内丝丝缕缕的火光迅速燃蔓。
然后,一道又一道炽亮的火柱,从他的眼耳鼻口中喷出。
火流在空中游走狂舞,很快爆裂开来,每一簇分裂的火焰落在地上,又燃成一片火海。
两人并没有出手试图扑灭那些火焰,眼中反而射出了然之色。
“既然是九业真火,那就没有意义了。”
辉煌的烈焰冲天而起,将林瑚的身躯埋葬其中,最后传来的是一句声嘶力竭的咒骂。
“纵然我死,你那诅咒也无法消——”
他终究没有将那句话说完。
……
寒阴狱的深处,重重冰雪皆尽融化,冷意完全消弭,四处蒸腾着热浪,阴属灵力迅速溃散开。
苏陆的伤已经好了,盘旋的蛇尾支棱起来。
她看着前面的红发男人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走来,周身缠绕着璀璨的烈焰。
因为尾巴的缘故,她的身子可以拔高许多,能直接和对方平视。
这寒渊深处遍地燃火,徐徐燃烧的烈焰不断摇曳,舔舐着山壁和洞顶,将一切都映得通红。
回廊山洞之内,冰晶已经融化开来,里面苏醒的妖族纷纷活动手脚,然后在外面等候。
苏陆歪了歪头,“这样看你也不是很高。”
黎的视线扫过她的尾巴,“……”
苏陆也随着他一起低头看去,目测这蛇尾大约有一丈长了,如今还有一部分是圈着的呢。
她的脸颊忽然被人捏住,惊人的热意再次袭来。
苏陆被迫抬起头来,对上那灿烂的金色双目,“干嘛。”
红发鸟妖一手捏着她的脸,利爪刮擦过那些细碎的黑鳞。
黎望进那竖瞳凶戾的明眸之中,“我答应过你的。”*
下一秒,他背后那对宽广丰满的羽翼全然舒张。
外侧是长而瑰丽的金羽,层层明耀如晨曦,内里渐变为炽烈的红,根根绚烂如赤炎,皆氤氲着烁亮的流光。
他沐浴在无尽的光辉之中,如同九霄之上辉煌的日轮,在这一刻沉坠人间。